第203节
  轻骑兵围拢御敌,叫铁枪森森寒气自喉间扫过,只觉竟像是已生生丢了条命,一时人人自危,彻底溃散了战意。
  连胜横了横心,豁出去耍赖到极点,策马上前,亲自将云琅拦住:“少将军——”
  云琅眉睫间沁着薄汗,目光明朗,朝他一笑。
  连胜心知不好,不及防备,云琅已松了马缰脚蹬,踏鞍腾身,径直掠过了他,直奔点将台上那一面大旗。
  守旗的卫兵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自知难敌,闭紧眼睛牢牢抱住了旗杆。
  云琅落在他身前,随手抛了枪,一步步走过去。
  少年卫兵身上瑟瑟发抖,却仍死命抱着旗杆,半步不退。
  云琅笑了笑:“你要同这面旗一起死?”
  他身上不带杀气,锋锐的战意却实在太过鲜明,少年卫兵一时几乎忘了只是演武,颤着站直:“连,连将军说,人在旗在,人亡旗亡……”
  云琅点点头,抽出他身侧腰刀,在手里掂了掂,径直朝那少年卫兵劈下去。
  少年卫兵脸色苍白,紧紧闭上眼睛。
  刀携风雷之势,堪堪停在他头顶。
  少年卫兵滞立良久,仍没能等到灭顶杀意,胸口微微起伏,睁开眼睛。
  “我的兵,不必守一面旗。”
  云琅将刀递回去:“我夺的也不是旗。”
  少年卫兵听得似懂非懂,跪下来双手接过腰刀,怔怔看着他。
  云琅走到点将台前,向下看了看。
  点将台是禁军大营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陈桥大营,再向远看,能看见汴水流远和巍峨宫城。
  当初端王叔执掌禁军,要在这里带人立军誓、定军规。
  云琅当初太淘,不小心弄坏了战旗,端王叔气得火冒三丈,绕着军营追着揍他。萧朔却出来拦了父亲,说旗不如人,是人打仗不是旗打仗,不该本末倒置。
  端王叔火冒五丈,当即将云琅忘在一边,揍了一顿突然出现的萧小王爷。
  ……
  这座点将台,云琅拍遍过每一根栏杆,每一处痕迹都认得。
  “旗在人在。”
  云琅慢慢道:“旗若没了,再做一面就是,琰王府有很多布料,还能做很多面。”
  校场演武,须臾工夫已传遍了整个陈桥大营,此时几乎全营禁军都已聚过来,密不透风挤在点将台下。
  方才被云琅轻易击垮的几支队伍,也已拾起掉落的铠甲兵器,重新慢慢汇拢站直。
  “北疆苦寒,地广人稀。大半的游牧部族连字都没有,靠描画记事,没人会认一面旗。即使是我的流云旗插在地上,若边上没人守着,戎狄的三岁小儿也要偷偷过去拿拳头揍。”
  云琅看着台下:“可你若活着,你站着的地方,就是疆界。”
  “六年前,有人请命过发兵燕云。枢密院说,兵戈有伤天和,不该为了扩充疆土劳民伤财,不用刀剑,用银子也一样能换来和平安定。于是北面的敌人靠着连年岁贡,买了良马,买了精铁,部族和野心一起壮大。”
  “如今我们的银子已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北疆部族人人知道,南朝软弱富足,过着梦一样的好日子,酒肉的香气飘过每条街,夜晚的灯火能将天色映得如同白昼。”
  云琅慢慢道:“而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从朝廷到百姓,都是被美酒佳肴浸酥了的软骨头。只要铁蹄长驱直下,就能轻易将这些富足繁华揽尽。”
  台下隐隐有了骚动,禁军蹙紧眉峰,年轻的面庞开始染上怒气。
  汴梁安逸的太久了,他们从小听着四境的畏惧,看着年年进贡的使节花车,只知道中原是泱泱大国,没人听过这些。
  就连所谓的朔方军、燕云和北疆,对大多数百姓来说,也只是个极为遥远的传说。偶尔有人记起那里有最骁勇的士兵,却不知为何不肯回来,年复一年驻守在滴水成冰的苦寒边城。
  直到西夏的铁鹞子攻破汴梁城,黑色幽灵一般,击碎了这幅美酒声色搭起的幻象。
  “汴梁美酒太香,声色入骨,或许有些人已忘了。”
  云琅:“燕云十三城原是我们的。”
  云琅垂眸,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面前栏杆:“先取燕云十三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这是前朝的战歌,太子中允沈括所作,本该还配有战曲,却已在连年战火里遗失了。
  朔方军人人记得牢靠,出征之前,战歌会同遗书一并交给亲眷,来日叫马革裹着还家时,用来作墓前的碑刻。
  都虞候立在场边,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血丝压在眼底,逼出颈间分明青筋。
  禁军内,有退下来的朔方老军,用力抹去脸上水痕,扯着嗓子嘶声应诵。
  先是零零星星几个人,再是一群。
  战火消弭,狼烟已熄。西夏铁蹄踏出的伤痕已在城墙上被彻底抹平,坊市被重新搭建起来,宽敞漂亮,求平安的符咒埋在新砖的深处,大相国寺最德高望重的老主持祈福加持。
  那一战的阴影却仍在,禁军一击即溃、被敌军轻易叩开城门的耻辱还在,面对黑色铁骑时灭顶的彻骨恐惧也还在。
  西夏的国主死了,西夏的铁鹞子亡了,可辽人还在。在辽人疆域的深处,有比铁鹞子更可怕的、金人的铁浮屠,正一块接一块蚕食着辽国的疆土。
  宫中却还要求和,哪怕国破家亡的恐惧就藏在卧榻之侧,藏在满街的缭乱花灯、点心美酒的香气里,夜夜入梦。
  岁贡,割地,迁都,一步步退出祖宗的疆土,将大好河山拱手于人!
  诵到第三遍时,整个陈桥大营已响起震天憾地的怒吼。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
  云琅与登上点将台的先锋官一颔首,任他替自己束上披风,扶着栏杆,目光锋锐如电,落在远处死死攥着明黄圣旨的枢密使身上。
  枢密使紧攥着那封无诏不准出兵的圣旨,打着颤,脸色惨白立在原地。
  云琅伸手,自萧朔手中接过长弓,搭了支箭,遥遥瞄住枢密使。
  枢密使脸色骤变,拔腿要跑,徒劳挣扎半晌,才发觉两条腿竟已软得半步也走不动。
  弓弦震声嗡鸣,鸣声凄厉。
  百步之外,白羽箭呼啸而至,狠狠穿透了枢密使头顶束发的紫金冠。
  云琅将弓递回去,拍了拍掌心浮尘,转身道:“点将,发兵。”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凯歌五首·其二》沈括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第一百零八章
  军禁喧、马止嘶。
  校场前禁军迎风整肃不动, 刀枪林立,大旗猎猎。
  云麾将军在点将台上,亲自点了先锋官。
  禁军仍需拱卫京城, 都虞候代都指挥使事留守开封, 兼照应粮草兵事。连胜领兵马督监,晓行夜宿先赴燕云察山川地利,整兵备战。
  连将军没能守住大旗, 愿赌服输,拖着都虞候带队轰隆隆绕大营跑圈,在枢密使眼前踏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尘灰。
  ……
  新任的先锋官被云将军抓差,还需去大营议事,将干净布巾递给云琅:“忽然叫他们跑圈做什么?”
  云琅眼睛里笑意晶亮,他方才没留余力, 额间透出些薄汗, 不以为意, 接过布巾随手拭了:“想知道?那得先听将令……”
  萧朔抬眸,端详云琅神色:“什么将令?”
  云琅咳一声, 裹了披风凑过去, 笑吟吟公然调戏先锋官:“给本帅笑一个。”
  萧朔就知这人定然没什么好打算,看了云琅一眼,不同他胡闹,将暖炉抛进云琅怀里, 举步便朝台下走。
  云琅抱着暖炉, 拢在怀间热烘烘焐着心口, 快步追上去:“不闹,说正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侍卫司骑兵营的新营校?”
  云琅特意问了名字, 此时尚记得,跟上萧朔:“叫韩从文的。我见他不错,虽说嫩了些,心性天资却都不差,若他愿意,历练一番正好戍边……你走慢点行不行?”
  萧朔一言不发,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最近一处暖帐前,单手挑了厚实门帘,回身等着云琅。
  云琅叫他平静视线一扫,莫名有些心虚,清了清喉咙,抱着暖炉进了大帐。
  萧朔停在帐门前,召来亲兵,要了一碗参汤。
  “要这个干什么?”
  云琅刚坐下,看见他手里热腾腾的汤碗,脸色立时跟着一苦:“我当真好透了,能跑能跳能打仗。我方才吓唬连大哥,一人挑了一个营,总不能一点汗不叫我出……”
  萧朔走过去,将参汤放下:“下次他们再说了我什么,便叫他们说,不必动怒。”
  云琅微怔,话头跟着停下来。
  萧朔细看了一阵云琅脸色,垂眸端过参汤,慢慢吹了吹。
  这六年间,他若能再奋力些,再不计代价不遗余力些,不困囿于往事前尘,不纵着云琅,将人早强抢回府上,关起来绑在榻上养伤。
  六年前,若他能再拼些命,再争些气,能担得起王府与禁军。不必叫父王母妃在临终之前,将所有担子都压在云琅肩上。
  ……
  这座点将台上,原本早该站着他的少将军。
  萧朔吹温了参汤,朝云琅递过去,缓缓道:“他们其实并未说错,我这些年的确——”
  萧朔话说到一半,已叫腕间刺痛生生拦住。
  他手里还端着参汤,堪堪端稳了,看着云琅轻叹口气:“此时若有人进来,怕要以为云将军长身体比旁人晚些,在琰王府缺肉吃了。”
  云琅不为所动,仍牢牢叼着琰王殿下的手腕,刀光剑影凝眸瞪他。
  萧朔接了少将军的眼刀,将参汤换了只手,垂眸道:“我并无此意,只是人言伤不得人,你不必——”
  “你的事。”
  云琅放开萧小王爷的手腕,沉声道:“有什么是我不必的?”
  云琅罕少有沉下脸色的时候,此时半真半假冷了语气,眉宇间凛凛战意未散,吓得入营来送校官名册的少年卫兵险些跌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