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节
  连胜压中军缓行,到他面前,拱手抱拳:“阁下是朔方军故人?”
  “骁骑弩手,甘勇!”
  老者一挺肩背:“小将军缺人扛弩,老骨头还剩一条胳膊!”
  连胜看着他,冰冷面庞上透出一丝和缓,拱手还礼:“龙营,正参领,连胜。”
  老者目光灼灼,仍盯着他。
  “老军金贵,来日朔方军得胜回京,还要请老哥哥喝一杯酒。”
  连胜下马,叫人接了粮食布匹入册,缓声道:“到时候,埋在边城的尸骨敛了,一并好生带回来,风风光光凯旋回京。要请老哥哥们点灯,引故人袍泽归家。”
  老者眼底狠狠一烫,仓促闭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朝连胜深深一礼。
  “我只是来传殿下与少将军的话,老哥哥这一礼,我也代为收了,去还殿下与少将军。”
  连胜抬手还礼:“还有一句。”
  老者下意识站得笔挺,空荡荡袖管叫风卷着,飘在身侧。
  “今日发兵相送,不够畅快,委屈诸位。”
  “边关收复,大捷之日。”
  连胜:“有劳诸位将酒酿好,再来犒军。”
  一旁少年人听得再压不住,大声道:“朔方军苦守北疆,才叫委屈!我家酒楼的酒,到时请朔方军尽情流水的喝!”
  这一声出来,人群纷纷跟着高声呼喊相送,再压制不住。
  开封府的衙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出言喝止,进退两难时,正看见一道人影:“大人!”
  开封尹抬了下手,示意不必鸣锣,在街头站定,遥遥拱手。
  连胜代殿下与少将军还了一礼,翻身上马,出了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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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行三日,要人侍寝的云将军不止没顾得上见先锋官,连营帐都没怎么顾得上回。
  出兵不奉诏是自古大忌,宫中手段伎俩使尽,没能拦住云琅与萧朔,京郊是最后下手的机会。
  皇上曾与云琅打过数次交道,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叫云琅带兵出了京郊,彻底离了汴梁城,放虎归山纵龙入云,无论如何也再拦不住这两个人。
  “少将军。”
  连胜将披风递给云琅,轻声劝道:“三日三夜,我们也已走得够远,应当不会再有暗卫袭扰……歇息吧。”
  “如何不会?”
  云琅将暖炉搁在一旁,接过披风:“扰敌以疲,若我要朝你们下手,就挑第三天夜里。”
  连胜低声:“若少将军来下手,我们早死透了,还等得到第三夜。”
  云琅叫他满当当怨气一冲,没忍住笑了,将披风束上:“你们殿下叫你来训我的?”
  “殿下比少将军还忙,末将都没见到人。”
  连胜皱紧眉:“还以为离了汴梁,能叫殿下与少将军从那搏命一般的局面里松快些,如今若是还累成这样,日日操心操肺,岂不——”
  “谁说我们还要操心操肺。”
  云琅笑了笑:“你当我们这几日在做什么?”
  连胜一怔,愣愣看他。
  “小王爷这几日忙,是叫景谏去打通你们的通关路引。”
  云琅道:“出兵不奉诏,叩不开路上的关口,不能扎营停宿,不能修整,步步维艰。”
  两人出京前,云琅便察觉到萧朔在忙活这件事,眼看这几日景谏带回来的牒文越来越多,心里已有了数:“过了今日,你带兵急行军,日百里直奔雁门关,不会再有阻碍了。”
  亲兵立在云琅身后,没忍住,咳嗽了数声。
  “……”云琅回头:“你们又咳什么?”
  “无事!”
  刀疤忙站直:“只是……头次听见少将军说急行军,日百里。”
  “以往咱们日行一百五,少将军都要说这是乌龟爬,一天不跑到三百里都不算赶路。”
  刀疤瞄了一眼云琅,咧开嘴嘿然道:“蒙古马憨,让跑就跑。那群大宛马见了少将军,个个倒在地上蹬腿吐舌头装死……”
  云琅眼看着这些人越来越以下犯上,脾气上来作势虚踹,被刀疤一闪身飞快躲开了。
  云琅深吸口气,按按额头:“不必管他们……你们走你们的。”
  “我当初带云骑行军,没有步兵,不带辎重。
  弓骑兵每人带两匹马,日夜奔袭,同你们不一样。”
  云琅看了看连胜身后的几个将校,添了些耐性,继续道:“……有了路引,你们无论行军还是扎营整顿,都不会再有阻碍。”
  “至于来拦路的那些宵小杂碎,最多追出一二百里,过了今日多半再追不上。结阵御敌的办法,我也尽数带你们演练过了。”
  云琅道:“我再替你们拦最后一夜。今夜之后,若再有人来侵扰,你们自己应对。”
  他话说得竟已有安排诸事之意,连胜本想劝他不要事必躬亲,眼睁睁看着少将军竟一件事也不管了,不由愕然:“可是——”
  云琅抬起视线,带了笑看他:“可是什么?”
  “可是……这样一来,少将军便将事情都安排妥了。”
  连胜道:“我等急行军,少将军与殿下要做什么?”
  云琅压了压嘴角,正要开口,神色微动,搭在身旁的银枪沿腕间转了大半个圈,稳稳落在手心。
  这里已是最偏僻的京郊,京城里偷偷将马牵出来跑,放纵打马,最远能跑到这一处。
  更远就是峭壁悬崖,跳下去会砸进冰冷的山涧,要端王府最好的山参才能把命吊回来。
  这一片荒林之后,有间破旧的城隍庙,乱石丛生,最适合布置伏兵。
  云琅走过这一条路,能清晰猜得到,倘若是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来拦,会将伏兵布置在什么地方。
  ……
  他甚至能猜得到,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会在什么地方。
  连胜听见喊杀声,神色一凛,起身便要去支援。他才一动,却被云琅抬手拦住。
  连胜愕然:“少将军?”
  云琅握着枪,仍坐在原地不动:“有殿下在。”
  这句话说得太过简略,连胜愣了半晌,却仍不甚明了云琅的意思,迟疑着慢慢坐回去。
  云琅靠了身后的树干,静坐着,听着不远处刀戈碰撞出的刺耳声响。
  老主簿曾对他说,王爷一个人,来过许多次这处破城隍庙。
  每一块乱石、每一株残桩,甚至城隍庙里每条砖石缝隙,萧朔都找过。
  可云琅除了一滩血,什么也没留下。
  萧朔去的时候,已隔了些时日,那滩血深黑着覆在城隍案桌与地下的青石板上,冰冷干涸,碰不到半点肺腑间的热意。
  从城隍庙回去,萧朔开始有了第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
  “他说的对。”
  云琅睁开眼睛,握了枪起身:“都能养好,没什么可怕的。”
  连胜越发云里雾里:“什么?”
  “有些伤好了,有些还没好,沉在不察觉的地方,遗憾余悸,夜夜入梦。”
  云琅道:“我要同小王爷一道去养伤。”
  他向来尽力避讳叫萧朔知道这五年间的任何事,也尽力不让萧朔重走他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可越是这样避讳隐瞒,反而越叫人牵肠挂肚,难得解脱。
  可这些年云琅走过的地方,分明也有好的。
  有往人怀里撞的兔子,能煎茶的柔嫩新叶,有会顶着通缉令冒险开门,给他递一张饼子、捧一碗热汤的淳朴山民。
  有山高水阔,有朝霞日色,有温柔得像是王妃揽着胸背拍抚的风。
  朔州城边,就有一处断崖,风景好得他一瞬想要记下来,等来世投在寻常人家,去琰王府敲敲门,将琰王拐出京城去看一看。
  ……不必等来世。
  “我若随军,不用到朔州城下,敌军自然会警惕提防。”
  云琅:“到时攻城,难免麻烦。”
  连胜不解:“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便隐匿踪迹,低调急行军?”
  “隐匿踪迹,低调急行军,与我往日用兵有何不同?”
  云琅哑然:“他们的斥候眼睛极毒,禁军如今练的不够,隐匿踪迹瞒不住他们,只会叫他们起疑。”
  “反倒是……闹得人尽皆知,他们派出的斥候在军中却见不到我,会怀疑我伤势未复强行迎敌平叛,此时已无力再战。”
  云琅走到林边,看了看情形:“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虚张声势,仗我名号。”
  连胜闻言恍然,看着云琅,心底却又一揪:“可少将军伤势的确也未复……”
  “故而要借这一路再养养伤。”
  云琅主意已决:“我们两个单独走,不随军,朔州城下见。”
  连胜怔了怔,不惊反喜,起身追了两步:“少将军要和殿下私奔吗?!”
  云琅:“……”
  云琅:“兵分两路,一明一暗。”
  少将军与王爷要兵分两路,不走明道,暗中私奔,带王爷去沿途侍寝。
  连胜明白,欣然点头:“是。”
  云琅隐约觉得他脸上的欣然不很对劲,看了连胜一眼,接过刀疤牵过来的马:“军中主将,就挑个我们走后官衔最高的,日日戳在马上撑场面就行了。”
  连胜俯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