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节
  北疆年年募兵,流民从军,残兵殉国。
  无一人求饶,无一人偷生。
  没有人愿意打仗!
  岳渠在亲兵的怀里醒过来,听着耳边厮杀声,眼底仍是滔天战意,伸手道:“马槊。”
  “岳帅!”
  亲兵死死抱着他染透了血的长槊,低声哀求:“歇一刻,等一等再……”
  岳渠问:“等什么?”
  亲兵打了个激灵,沉默下来。
  朔方军再勇猛,在源源不断的铁浮屠面前,也终归只是抵死顽抗。
  他们只能尽力,替进了城的弟兄多杀一些敌人、再多杀一些敌人,等到下一场仗时,能让弟兄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活下去,看到有援兵的那一天,或者死在自己守卫的疆界上。
  岳渠拿过长槊,撑着地,深吸口气慢慢站直。
  金人已失了耐性,下一次冲锋,就会彻底收割尽他们的性命。
  “随我冲锋,随我赴死。”
  岳渠慢慢道:“传令——”
  他话音未落,那个率领铁浮屠绞杀朔方军的偏将忽然一顿,自马上无声无息跌落。
  一支白羽长箭穿透镔铁铠甲,牢牢钉在偏将颈间。
  岳渠眸底狠狠一颤,撑着向前一步。
  第二箭,第三箭。
  射箭的人是在高速驭马同时出的手,每一箭都寻不回原本的轨迹,只能看见日光下流星似的灿白尾羽。
  一箭夺一将。
  三箭过后,铁浮屠失了将领引导的方向,错愕在叫鲜血染透的宽阔草场上。
  “不好!”
  金兵主帅身旁,偏将失声道:“对面有射雕手——”
  “汉人哪里来的射雕手?”
  金兵主帅看向一旁的军师,沉声道:“你不曾说过,中原人还有这种猛将。”
  军师皱了皱眉,也有些困惑:“本不该有……”
  “罢了。”
  金兵主帅并不愿与他多说:“将帅再勇猛,这等情形,一人也无用。”
  三箭可以夺他三名将领,可他还有三十名,还有三百名。
  铁浮屠人人皆可自由拼杀,只要没有来驰援的、足够对等实力的大军,纵然是再神勇的将领,也要死在这样无穷无尽的绞杀之中。
  只要没有驰援的大军。
  ……
  金兵主帅心念电转,忽然想起方才中原军队毫无道理的拖延。
  为何要拖延?
  拖延时间是在等谁,有谁会来?
  内斗的中原,懦弱的中原人,昏聩的中原朝廷……那个野心勃勃又叫人恶心的襄王,同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倘若全是真的,是什么将这些人远远赶到了苦寒的北疆?
  想起不久前西夏的旧事,金兵主帅眉峰狠狠一挑,忽然翻身上马,催马前行数丈。
  滚滚烟尘里,地皮微微颤动。
  数不清的中原兵!
  寰州方向来的,浩浩荡荡的镇戎军,跟在一骑薄盔轻甲的将军身后,压向这一片已疲惫不堪的战局。
  日色白亮,映在那将军身后,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那一柄飒白流云纹的桑梓木雪弓。
  看不清究竟何等规模的援军,军容齐整、大旗猎猎的援军。
  数不到头的人,数不到头的箭。一刻不停百里驰援,终于来得及,终于堪堪赶到,又一刻不停地利落列阵,护住云州城,护住朔方军的后路。
  战鼓轰鸣,号角响遏行云,荡彻在敕勒川下。
  军士手中铁剑重重敲着盾牌,每走一步,喊声便冲天穹霄汉。
  将军勒马,弓成满月。
  雪亮箭尖穿透战局,穿透弥天血气,遥遥钉住了金兵主帅的眉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兵主帅在马上, 慢慢握住手中缰绳,瞳仁缩了缩。
  驭马中的三箭连珠,箭箭力贯千钧, 的确是草原射雕手才有的绝技。
  即使是最强悍、最健壮的射雕手, 在连发出这样近于绝技的三箭之后,体力心力也会一并耗尽,不可能立刻有力气再发第四箭。
  可远处身映天光的中原将军, 长弓之上,冰冷的箭尖却仍恒定一般将他稳稳钉牢。
  远隔两军,依然精纯凛冽的杀气。
  朔方军是峻拔峰仞,一片浩荡悲凉、伤痕累累的孤山,眼前陌生的将军却是凛寒冰川。
  冰冷的箭,冰冷的人。
  雪窖冰天下, 是灼人的滚烫烈焰。
  “中原当年有将, 银枪雪弓, 指流云为旗。”
  金兵主帅抬起手,阻住大惊失色的副将:“与此人比如何?”
  “我们不曾遇上过……契丹与党项人说, 那是天赐给中原的白虎神, 胜不过的天兵。”
  副将依稀能看见远处箭尖,冷汗自额头淌下来,低声唤:“大将军。”
  金兵主帅抬手,扣上狼头金刀, 盯住远处拈弓搭箭的人影。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离这里最近的是寰州, 驻扎在那里的镇戎军离这里近百里路程。从云州去请救兵, 再领军来援,一来一回只用半日,几乎能活活跑死一匹寻常良马。
  长途奔袭, 夺命驰援,不及喘一口气,三箭连珠取去三将性命。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金兵主将额间渗出隐隐冷汗,握紧金刀,盯住两军阵前动也不曾动过一下的箭尖。
  他若能赌得赢,这一箭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中原的将军杀不死他,有主将居中调度,冲锋夹击,纵然中原有援兵,铁浮屠也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若赌不赢。
  赌不赢,今日死战。
  战到一方彻底耗干净,一方的血彻底流干,尽数倒在这片草场上。
  金兵主将眨了下眼,冷汗顺额角滑落,坠在刀柄之上。
  风动马嘶,两军沉默对峙,白亮日光凝在箭尖。
  金兵主将凝神提防,不敢分毫错开视线,沉声道:“战局如何?”
  “正面……朔方军的死伤,与我们相差不多。”
  偏将低声:“应城那一边……”
  金兵主将心头倏然沉下来:“应城如何了?!”
  “领兵的主将我们不曾见过,像是中原新来的。”
  偏将道:“他带的亲兵也勇猛,交战时不像是这些年的打法,倒像是……当年。”
  金兵主将眸光狠狠一跳。
  当年。
  中原王朝的那位端王爷亲领朔方军,横征朔北,将契丹人打得半残零落,叫他们这一支女真部落有了喘息之机。
  “主将年纪很轻,对不上……但实在太像。”
  偏将低声:“我军撤走,只凭应城那边留下的铁浮屠,怕是抵挡不住朔方军与镇戎军合围……”
  金兵主将寒声道:“退入城中也不行?!”
  “退入城中也不行。”
  偏将道:“他们的轻骑兵盯着,我们的人一旦退入城中,便可紧随追击破门。”
  金兵主将松开刀柄,余光扫过浩浩荡荡的镇戎军,心胸彻底冷透。
  万无一失的良策,在劫难逃的死局。
  ……不过拖延半日、一支援兵。
  不知不觉,攻守之势竟已彻彻底底倒转了过来。
  他们不在乎应城。汉人自己同自己内斗,襄王与他们合作,却也一样心狠手辣,应州城暂时被谁拿去都没有太大区别。
  可那一支铁浮屠,却是王帐最精锐的尖兵。
  “前队作后,后队作前,两伍汇成一伍,退入朔州城。”
  金兵主将低声吩咐了一句,提缰向前,高声道:“镇戎军主将何在?”
  为首的银甲将军缓缓收箭,却不上前,不疾不徐收好雪弓,将白羽箭矢敛入箭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