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感觉到的怪异和反差,但是她觉得他明白她的意思。
  扶离揉着太阳穴,慢慢地说“是我,也不是我。如果你要继续问下去,可能会听到很多不想相信的东西。”
  “你说你的,我相不相信你就不要管了。”芍月面上很坚决,心里却有些发慌。这七百年明明族长大人对她很好,收养她给她好的生活和教育,她怎么会就凭着这个叛徒的一两句话怀疑族长大人呢?
  可是这个家伙,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起直到刚刚那个反常的他出现之前,在心底她一直不能够相信他是个坏人。每当看到他那一双平静温柔的眼睛,她总是会想是不是有什么搞错了。
  言语会骗人,行为也会骗人,可是那样无时无刻宁静甚至于善良的眼睛,也会骗人么?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芍月大声问道,像是在鼓励自己一般。
  扶离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因为咒杀别人被反噬,灵魂分裂。”
  “咒杀你杀了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很多人。被反噬是杀南充那次。”
  南充是覃缪族长最小的弟弟,曾经被誉为咒术天才,未来的巫咒长老。可是突然有一天离奇地死亡了,看样子像是被咒杀的。当时的巫咒长老震怒不已,可查遍了巫咒师也没查出来是谁做的。
  “怎么可能!南充是那么强的咒术师……而且他三千年前死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啊……”芍月越说越觉得心惊。
  ——我只是他的工具。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从很小就开始……
  “你为什么杀他?”她问道。
  “没有为什么,覃缪让我咒杀他,我就做了。”扶离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也疲惫。
  两人之间被沉默包围,芍月想如果扶离的话是真的,那么七百年那场对于巫咒师的屠杀……
  她用力地摇头,好像想要摇走脑袋里的想法。她不能就这么相信扶离的话,或许一开始就不要听的,就该快点离开这里。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帮你,没有人救你?你喜欢的那个人呢?”
  扶离安静了一会儿,扶着墙壁站起来,有些踉跄地往牢房里面走去。芍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
  “她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生活在这样的泥泞和黑暗里,怎么能把她拽下来呢。”
  每次说起和“她”相关的事情,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很温柔,也很悲伤。
  芍月怔了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一推墙壁飞快地朝外面跑去,好像想把在这里听到的东西都忘记一般。
  听到身后的门关上的声音,钟离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倒在潮湿的地面上。地面的温度虽然冰冷刺骨,却有利于他保持清醒。
  似乎只是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又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有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他,钟离魅皱皱眉头支撑着身体爬起来。
  “你怎么……”
  回头的瞬间他对上了一双美丽的凤眼,眼睛的主人就蹲在他的身侧,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里。鼻间是熟悉的,她身上的荼芜香气。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靠近他轻声说“我都听到了,钟离魅。”
  她是如此美丽,就像他在梦境里看到的那样。
  钟离魅一时难以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向后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迷惑间带着几分慌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蔷华低眸看着他身上的伤痕,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和还在流血的伤口,从他的脸颊一路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处。就连他的手上也裹着纱布,蔷华伸出手去捉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他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
  “你的嗓子哑了,手指也……断了吗?”
  钟离魅似乎有一瞬间的屏息,不过他很快放松下来,苦笑了一声。
  “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蔷华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交错着插入他的指间,松松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这是天下第一琴师的手,在琴弦上弹奏的时候就像舞蹈一样优雅,可以弹出这世上最美丽的曲子的,这样一双珍贵的手。
  他还有那么清澈干净的声音,唱起歌来的时候就像山间清泉,可以让人无端落泪。
  可是他再也不能弹琴,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一滴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蔷华另一只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呜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依稀有水泽从她的指缝里渗透出来,低落在他的手背,他的衣角。
  “呵,你这家伙离开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就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啊。”
  她移开手,湿润的眼睛看着钟离魅有些无措的目光。“你总是能让我哭成这样,看来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钟离魅眨了眨眼睛,移开目光。
  “这实在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他轻声说着。
  蔷华把他的脸掰过来,俯身吻上他的唇。她看见他一瞬间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睛也会有这么惊讶甚至于惊慌的时候,蔷华笑着闭上眼睛。
  分开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说“任何我愿意说的时候,都是好时机。”
  这句话似乎让钟离魅想起了什么,惊讶之余他慢慢笑起来,眼神温柔。
  果然是蔷华,这么骄傲的姑娘。
  蔷华依然俯身在他的身侧,以一种抱住他的姿态,她问他“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玉芙天成的同事,朋友,喜欢的人,还是你的女人?”
  在说出“你的女人”时她的语调上扬,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钟离魅叹息一声,他终于伸出手去抱住她。她难得顺从地随着他的力道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中还保有一丝青竹的味道,就像从前她每天都能闻到的那种味道。
  他的声音哑哑的,无奈却温柔至极“都不是,你是我没有办法承担的,我这一生唯一的美梦。”
  他曾经走过重重黑暗,失去了最重要的明灯,茫然无措不知前路,甚至在善恶之间摇摆。
  是她给他一个,美好的梦想。
  在他自出生起就沉溺于的痛苦,压抑,挣扎的泥淖里,唯一开放的遥远的花朵。
  第87章 离觞 贰拾贰
  这一次蔷华终于从钟离魅这里听到了他的故事。
  其实从之前的种种片段和刚刚他和芍月的对话里,她已经猜到了大半,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听他说。
  他第一次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矛盾根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咒术天赋,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被另一个自己夺去身体,第一次试着复原祭献咒术。
  第一次逃出来,第一次遇到她。
  钟离魅离开之后为了防止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抢了身体再尝试做祭献,他弄哑了自己的声音,断了手指。这样他便再也不能写符咒,也不能再唱咒。
  他说得很简单明白也很平和。那些只是听到就让人心惊痛苦的岁月在他低哑的声音里云淡风轻地过去,好像那些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像曾经折磨他困住他至今仍然在摧残他的孽缘,他早已经不再为此愤愤不平。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压着自己呢?在讲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还是这么平静。”蔷华看着他沉静的墨绿色眼眸,仍然有些不平。
  钟离魅笑了一下说“我只是习惯了。这我七百年来一直努力在做这件事,让自己想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能够保持平静,可以不唤醒‘他’,不被另一个我夺去身体。”
  其实有时候钟离魅想,他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理智或许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已经替他愤怒替他疯狂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该感谢“他”。
  他软软的手指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把蔷华耳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捋到她的耳后。
  “不过这次我没有压抑自己,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了。”
  “你觉得没什么了?”
  “那些过去虽然让我非常痛苦,可是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像我的梦想实现了一样。此刻我觉得很幸福。”
  觉得死而无憾。
  钟离魅微笑着看着她,蔷华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她抓着他的领子说“什么叫‘就像’,钟离魅你听好了,卫颜和我会想办法揭露覃缪的。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就得陪在我身边再也不许离开了。”
  钟离魅的眸光闪了闪,没有应允也没有否认,只是低下眼睛轻笑道“我再也不能弹琴了,也不能唱你喜欢的曲子了。你不嫌弃我吗?”
  蔷华似乎哭笑不得地哼了一下,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
  “我喜欢钟离魅弹的曲子也喜欢他唱的歌,那是因为,我喜欢他。即便那些东西他都不会了,我也依旧喜欢他。所有你不能再做的事情我来帮你做。我来为你弹琴,也唱歌给你听。”她的声音有点颤抖,顿了顿她说“你离开时唱的那首歌我已经学会了。”
  “是么……或许我还有机会能听到这首曲子。”
  “你说这是咒,这是什么咒?”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蔷华的长发道“只是一个很古老的咒术,没什么稀奇。”
  在门外望风的卫颜走了进来催蔷华离开,在蔷华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卫颜望向钟离魅的眼睛,眼里似乎有些疑问。
  钟离魅摇摇头,卫颜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看来钟离魅还是没有告诉蔷华他最后的打算,也是,他怎么忍心说呢。
  卫颜说道“你交给我的事情还没有什么眉目,覃缪最近安静得很,手下也没有什么动静。”
  那些咒术师的尸体他还是没有找到,南海这么大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到处挖一遍。
  “但是你放心,我应该很快就能揭穿覃缪的真面目了。”卫颜颠了颠手里的玉佩,轻笑一声“我刚刚粗略查探了,孟幸果然并没有魂飞魄散。这就有意思了。”
  钟离魅点点头“拜托你了。”
  卫颜眨了眨眼,少有的面露不忍,他拍拍钟离魅的肩膀“太客气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钟离魅,最后一定要那样做吗?七百年前的事情说到底钟离魅不是故意的,有必要负这样的责任吗?有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可是在门外听到他和芍月对话的时候,卫颜似乎有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钟离魅可能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即便是被迫或无意识的,那些死在他手里陌生的熟悉的,成千上百的生命还是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应该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偿还。
  在蔷华之前,卫颜曾经来看过一次钟离魅。那时候钟离魅跟他提起过他们巫咒师一脉祖上曾有过一位极为强大的巫咒师,叫做姜戒。钟离魅接触过的那些威力巨大的禁术和几乎失传的咒术几乎都是由他发明的。但是姜戒的下场很惨,他死于禁术的反噬,那反噬的威力不仅摧毁了他,也将他所在的那个岛屿化为灰烬。
  ——至今没有人知道姜戒最后要做的禁术是什么,那个时候,他已经众叛亲离了。
  ——祭献也是他发明的。你看兰夜和执明想要复活魂飞魄散的唯音,一个被夺了神身堕入轮回,两千多年来每世都不得好死;另一个背着沉重的业障,每次天劫都九死一生,整整两千年。
  ——可是我呢,如果我要复活谁,我本人不需要花任何代价,以我现在的咒力甚至不会反噬。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牺牲别人来复活我喜欢的人。这多么可怕,我很多时候会害怕自己的能力。除了第一次咒杀别人之后我被反噬,之后我杀了那么多人,却再也没有被反噬过。
  ——卫颜,任何不受约束的力量,都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这些话有些是钟离魅说出来的,有些是他在心里想的被卫颜零星地读到。卫颜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他一直很心疼自己的姐姐因为太过强大被孤立被防备。可是和钟离魅相比,他的姐姐已经太过幸运。
  石门慢慢合上的时候,蔷华一直看着钟离魅,而钟离魅则微笑着。卫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长长地叹息。蔷华安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卫颜说“刚刚那个叫芍月的女孩。”
  “怎么了?”
  “或许我们可以帮她一把。”
  芍月一夜未能入眠,扶离的话和覃缪的话在她的脑中交织,她心里乱极了。仔细想来这几百年的时间其实她并不了解覃缪,她虽然名义上是覃缪的养女但是和他的交流并不多,和大多数族人一样,她因为他曾经的强大和风度翩翩的气质而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