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这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你不能一直逃避啊。”
  “可是那家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或许她连美香都不会放过。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有多恐怖啊。”
  “我知道。”
  阿聪回答得非常干脆,敬介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回想起那天晚上幸乃过于执拗的眼神,阿聪颇有感触地说:“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不是被发现了没办法嘛。”
  “所以到底为什么暴露了就一定要跟幸乃分手啊!”
  “你烦死了!我也是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结果,阿聪还没来得及让敬介改变主意,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第一次与幸乃见面的那个咖啡厅。幸乃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她带着深深的黑眼圈,脸色比以前还要苍白些。
  事到如今,阿聪才突然惊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幸乃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她不仅没有与他打招呼,表现得就仿佛视野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抱歉,我们迟到了。”
  敬介佯装平静的声音依然没有令幸乃动容:“昨天也说过了,我就是想分手。”如此薄情寡义的措辞,幸乃只是置若罔闻,如同在讥笑他一般。
  “我无法接受。”
  这是幸乃说出的第一句话。敬介低垂着脑袋,反复说着“求你了就跟我分手吧”“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你了”之类的话。就敬介而言这确实已经是拿出相当大的诚意了,以往分手的时候,他连时间场合都不管,对恋人向来是说甩就甩。从这一点来说,倒可以看出敬介对幸乃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幸乃无论如何都不肯点头,只是不停说着“不能接受”,并询问敬介理由。
  最先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说到一半他开始点啤酒喝,明明已经戒了却又管阿聪要了烟开始抽起来,而且还是那种点上又按灭、又点上又按灭的抽法。慢慢地,他连话都开始变少了。
  看着他那无情的样子,幸乃的脸上透出些许以往的温柔。她略带不安的视线向上看了看,然后改变了质问的内容:
  “敬介,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聪觉得敬介不如就此坦白算了,这显然已经是幸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她一定是明白了什么,所以故意制造一个让敬介更容易讲出来的气氛。说不定,这是幸乃最后的温柔了。
  然而阿聪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估计错了。
  “没那回事,我只是想重新开始而已。”
  “真的吗?”
  “是啊。”
  “真的?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是真的,你相信我。”
  幸乃沉默地盯着敬介的眼睛,气氛紧张得仿佛随时会绷断那根弦。过了一会儿,幸乃终于点了点头,仿佛叹气似的小声嘟囔着:
  “如果敬介是打算舍弃我而保护其他什么人,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要毁了一切,然后自己也去死。”
  说完,她马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阿聪觉得那笑容恰恰证明了她这份决心是真的。
  “你、你这什么意思啊?你不太正常了吧?”
  敬介的眼睛湿润了,嘴里吐出的恶语也没有了往日的迫力。幸乃始终保持着笑容:“我无法接受。”
  “你怎么这么烦人?所以说交往本来也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不要,我不能接受。”
  各执己见的争论再次开始。这一次先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咬住了嘴唇,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求你闭上嘴从我面前消失吧。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了。”
  阿聪的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敬介所说的这些话,从根本上否定了幸乃的存在。她当然也理解了这一层意思,但脸上依然强撑着冰冷的笑容,没有让人看到一滴眼泪或一点怒气。幸乃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无法接受”这句话。
  敬介最后丢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了。我的想法是不会变的”,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临走的时候,敬介伸手去拿记账单,阿聪在这个时候瞄到了他的表情。
  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的敬介,脸上浮现着不安的神情。即便如此,阿聪还是觉得他很快便会将今天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迟早会把幸乃这个人赶到记忆的角落里。毕竟他就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总是肆无忌惮地践踏那些依靠着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对他说一声不呢?不过,无论自己还是幸乃,确实也都没有这个权利。所有助长了敬介气焰的人都是共犯。
  幸乃呆坐在位子上。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看阿聪一眼,而阿聪也始终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如果幸乃真的希望将自己与敬介的关系维持下去的话,就应该先退一步。因为对于那种穷追不舍的女人,敬介只会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敬介主动提出复合的前任,无一不是爽快地同意了分手的人。
  然而幸乃根本使不出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她只会持续给敬介打电话,不分昼夜地让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有时甚至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造访武藏小杉那间公寓。
  “那个女人完全不正常啊,已经变成跟踪狂了,说不定她真的会弄死我。”
  敬介来找阿聪商量这件事时,距离那次见面已经有半年,他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
  “不要紧的啦,弄死你是绝对不可能的。”
  听到阿聪如此肯定,敬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然而阿聪并没有理他那个眼神,只是问道:“你到现在还不打算跟她说清楚吗?”
  “说清楚?是指什么?美香的事吗?”
  “是啊。”
  “不行的,现在这种局面更不能说了,不然会把美香也拖下水的。”
  阿聪觉得肯定是敬介想得太夸张了,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你啊,是不是还跟人家借着钱呢?”看到敬介一脸惊讶似的仰起脸,阿聪点了点头,“至少先拿出点诚意来把钱还上吧,好好地写封道歉信一起交给她。就算以后真有什么事,至少在法律上应该会对你有利一些吧。”
  “在法律上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吓唬我啊。再说了,钱的话大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哦?怎么可能还得上?我挣的那点钱光平时拿来过日子还紧巴巴的呢。”
  “每月还三万也行,反正要还给人家,实在没有的话我借给你。”
  “啊?你什么意思啊?真让人不爽。为什么你对那家伙就那么……”
  “行了行了,赶紧闭上嘴照做吧!没钱总比死了强吧。别那么多废话了,老老实实把钱还回去!”
  冲敬介嚷嚷的同时,阿聪其实心里也清楚,这样并不能拯救幸乃。她需要的并不是钱。而且跟有没有新的恋人也没关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自己的确应该离开的解释,但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敬介也没力气再争下去了:“如果你来帮我写的话,那就这么办吧。”
  “啊?”
  “我可没自信能把那封信写到让她接受。你写好了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或者你告诉我该怎么写。”
  在感到绝望的同时,阿聪还是先点头答应了他。他十分确信,幸乃所需要的那个念头,也只有自己能够用文字描述给她。这并非是为了敬介,而是为了从此以后依然要生活下去的幸乃。至少用这封信,用敬介偿还借款的行为表达一些诚意,希望她能够接受。
  然而就仿佛是在嘲笑阿聪的一厢情愿那般,幸乃的跟踪行为反而逐渐升级。只不过她越是紧追不放,敬介也就越是抱紧了美香这根救命稻草。幸运的是,即使在幸乃的事暴露了之后,面对依赖性日渐变强的敬介,美香也温柔地接受了他。
  所以当得知自己怀孕了的时候,美香并没有显得手足无措,而敬介也重新隐藏了自己的慌张,开始努力接受现实。
  “我是不是也搬到中山去比较好啊,毕竟美香也有了宝宝。幸乃那边我打算该怎样就怎样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重新开始,那家伙再干什么我都不会搭理她了。”
  敬介打来这通充满决心的电话之后不久,便举家搬了过来,新公寓距离阿聪的住处只需步行十五分钟。
  令阿聪惊讶的还有美香的变化:长发被剪到了齐肩的长度,颜色也染回了黑色;脸上没有化妆,连穿的衣服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看到阿聪目瞪口呆的样子,美香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这也算是当妈妈的自觉吧。”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阿聪使用敬语。
  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胁,还是为了表达诚意,敬介的的确确一直在偿还着借款。尽管偶尔还是会来找阿聪借钱,但次数也少得屈指可数。随着美香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每次见面阿聪都感觉她变得更加稳重了一些,而敬介也毫无怨言地老实工作着,似乎越来越有个当爸爸的样子了。他们的生活就像完美咬合在一起的齿轮,而幸乃的影子也完全消失了。在几个月之后,两个人的小家迎来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生产当天,阿聪被第一个叫了过去。他跟公司请了假,飞奔到医院,一见面敬介就给了他一个沉默的拥抱。“喂喂,我肚子可还疼着呢。”美香在旁边带着笑意假装抱怨道。在这位妈妈旁边,双胞胎面朝同一方向睡着,跟小时候的敬介非常像,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女孩。
  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一月,阿聪突然感到一个故事就此落幕了。那就是自己与敬介两小无猜共同长大的故事。
  实际上,最近这段时间敬介已经很少跟他联络了。离开敬介后自己就一无所有的问题再次被摆在了眼前,然而阿聪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他认为自己到了该戒断依存症的时候,于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虽然幸乃的事情始终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但阿聪也确确实实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双胞胎的名字分别是彩音和莲音。快到她们一岁生日的某天晚上,敬介来到阿聪的公寓,两个人喝着酒聊了起来。
  许久未见,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可敬介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虽然嘴上说的都是和家人一起的幸福时光,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与谈话内容完全不符。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哎?不,没什么。”
  “少骗人了,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说完,阿聪喝了口啤酒。敬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绝对是有事要问的样子。在阿聪无言的催促下,敬介终于略微低下头,平静地讲起来:
  “其实,今天确实有点不妙。”
  “不妙?什么不妙?”
  “哎呀,就是说……”讲到这里敬介突然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纠结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欠幸乃钱的事,被美香知道了。”
  阿聪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听下去,可敬介却像河口决堤似的一直讲了下去。他按照阿聪的指示,一直通过网上银行向幸乃偿还着借款,可是有一次没留神,在车站前的自动取款机转了账,结果就又被死死缠上了。美香得知后边哭边让敬介交代了其中原委,然后她向娘家借钱还清了幸乃这边的欠款,可幸乃仍然不依不饶,最后终于闹到了警察那里,警察也给予了“警告”……
  这已经是阿聪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进展了。敬介话音刚落,他就生气地大喊一声:“你这个大浑蛋!”
  他下意识推搡了一把敬介的肩膀,然后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手机。阿聪从通信录里找到了“田中幸乃”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等待接听的铃音一直在响,却没有等来幸乃的应答。
  “你现在有她的住址吗?”反复拨打着电话的阿聪向敬介问道。“不过,这个……”见敬介犹犹豫豫地不肯说,阿聪又催促道:“我也不是现在就要过去,只是以防万一,快告诉我吧。”
  敬介郁闷地打开手机,把地址写到了桌子上的记事本中。阿聪站在旁边看着,无意中瞥见了“东京都大田区——”几个字,但他并没特别关注这个,而是在心中反复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话会怎么做呢?然而现实已经朝着他的想象力所不可及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阿聪的脑海中画不出任何清晰的图像。
  意想不到的是,幸乃真的给他回过电话。那是三月二十九日,在他与敬介会面的两个多月以后。未接来电显示的时间是二十点十四分。
  季度末工作总是特别多,阿聪整整一天都在忙着应付客户,等他发现幸乃曾经打来过电话时,已经称得上是深夜了,他正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中。
  “司机先生,麻烦在那边的便利店前面停车。”
  距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可阿聪实在坐立难安,只得在中山站附近下了车。他盯着来电显示的列表看了好一会儿,始终觉得再怎么样这个点打回去也太晚了。还是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吧。阿聪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将手机收进口袋,走进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家和敬介住的公寓之间,正好有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休息日这里挤满了带孩子来玩儿的人,非常热闹,洋溢着温暖的氛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里路过此处,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惨白的街灯洒下一片寒光。
  前面有五六个少年,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吧,一直看着阿聪这边。“喂,叫你呢,大叔!”这样的喊声也随之而来。阿聪没去搭理,他们也就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公园出口那里了。
  阿聪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天的疲惫在此时仿佛正随着寒夜的湿气一点点渗入心里。他掏出一支烟,静静地点上后抽起来。这样还嫌不够,他又打开了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啤酒,几罐啤酒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喝光了。终于,阿聪疲惫不堪地想要站起身来,但是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猛然抬头看去,眼前是一棵樱树。春寒料峭的夜风吹拂,刚刚结出花苞的樱树随着摇曳发出阵阵响动。即将开满花的粗壮大树,与强劲的北风形成了一种异样的不协调感。
  阿聪没有站起来,而是再次靠回椅背,并且拿出了手机。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回拨键。他有种预感,这一次幸乃绝对会接的。
  然而与他的预料相反,电话里传出的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挂上电话,阿聪突然回过神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事到如今他才因为这个点给别人打电话而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独自在无人的公园里苦笑起来。
  可是他的心情与打这通电话前已截然不同。这一次阿聪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公园。
  工作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走在路上,阿聪一直在想幸乃的事。她是不可能就这样完全原谅并接纳一切的,但就算不为别人而是为她自己,也不应该再跟敬介扯上任何关系了。
  幸乃给阿聪打了电话,说明也许还有一线希望。现在该是她停手的时候了,阿聪由衷地盼望着,她能够走出去、活下去。要把这些传达给她。这世间不是只有敬介,自己也是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不是用电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当面告诉她。
  他从外套的怀兜里取出了香烟的盒子。压抑住抽烟的冲动,阿聪将剩余大半盒的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突然有种身体变轻的错觉,仿佛是终于从一个长久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当手机响起,看到是敬介打来的电话时,阿聪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笑容。
  警笛声渐渐由远及近,他的意识已经扔下电话铃声飞往了别处,阿聪拿着手机转过身去。
  如同太阳一般燃烧的冲天火柱,耸立在漆黑的街道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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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田聪也被警察找上门过几次。由于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出庭作证,阿聪一直都是坚定拒绝的。出乎意料的是,警察也没有使用什么强硬的手段。面对摇头的阿聪,他们最后也只是突然没什么兴趣了似的简单作罢。
  媒体这边的采访请求他当然也没有回应。阿聪自己就切身体会过,说出的事情如何被他们随意曲解然后擅自刊登出来。他并不打算帮任何一边说话。他既无法说出对井上敬介有力的发言,也无法原谅用纵火这种残忍手段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田中幸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