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17)
  少年漂亮的手指勾着油纸伞的伞柄, 红穗因微风的鼓动而摇曳。微雨的腥味儿带着泥土的清香侵入少年的鼻尖内, 让本就不是很适应这个季节的肺部挤出一丝呛意。少年生生地将肺内的气体压下,淡然如松地站在这里,带了几分凄凉和孤寂。
  他记得梁仟问过他一个问题——会人物画像吗?
  他当时只是简单停顿了一下便撒了谎,带着眼神中特有的镇静告诉梁仟——不会。
  事实上别说是人物画像, 就算是这个人的内心他也有本事画出来。或许很多很多学心理学的学员知道, 根据一个人的细微动作和一个眼神的漂移要去判断整个人的性格都是不太可能的,心理学研究的是“脑”而不是“心”。
  但西婪不是,他在前世做了不知道多少丧尽天良的实验,但是在另一方面来说,他做那些事情都是为了解剖一个人的“心”, 具体的目的对于他来说实在太残酷, 也是更多更多的记忆迫使他走上的这条道路。
  所以总是有心理学家嗤笑:受害者还真把心理学家当成神仙了,以为对方的一个微妙改变就能成为全局转折的重点?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个人所受到的教育不同, 心境处事也不同, 事实上, 每一个在生活溯游里挣扎的人都患有心理疾病, 但是更多人是看不出来罢了, 只有那些做了对别人有害的事情对方才会站出来指责这人的“精神”有病。反过来,当一个精神变态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甚至还比正常人优秀, 对社会的贡献越大, 在别人不知道他扭曲的情况下, 岂不是会有更多的人仰慕甚至敬畏他?
  人性总是自私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两种人就是前世的西婪和现在的戏柠舟,对于心理上的疾病来说,戏柠舟比西婪还要严重几倍。毕竟积攒下来的病症不是能够轻松解决的。但是戏柠舟的在外性格淡漠温和,相比起前世的竭嘶底里,更多的人对他多为敬仰。
  少年嘴角裂出的笑容带了几丝嘲讽,但又很快淡下去。
  在别人为着自己的利益或者公众的利益时,谁又会考虑到那些所谓“心理变态”的本身?那些彷徨,疯狂,徘徊,不安,恐惧?不过是把对方当做一项有利用价值的机器。
  而对于董联背后的人来说,戏柠舟的利用价值是极高的,和价值成正比的待遇会越发飙升。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让自己的“价值”永远不失效果,但也要多几分“威慑”。
  戏班子里传出一次又一次身体与坚硬刚器相撞的声音,门口的小侍女听着也觉得脸色苍白,她体弱,但是招几位夫人的顺眼,这才免了去戏班打杂只是做个看门的命。其实每日每夜在这听到里面那些闷哼声,她着实不是味道。
  转头看了看那撑着伞站着的小少爷,见他精致俊美的眉目不自觉间红了脸,但觉着天气潮湿,他又在“病”中,只好东看看西看看,捏着襦裙走出屋檐下,半只手挡了挡头上的微雨。
  “小少爷,不然您先回去吧,这雨该要下大了,一会儿路黑您可就走不了了咧。”这边的小侍女穿的是蓝衣黑裙,都是折合式,歪字领。
  戏柠舟见她比自己矮一个头不止,又半拿手挡着微雨,一张清秀的小脸皱得和荷叶一般,还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抬头看他。
  少年微笑,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一些,递伞把小侍女头上的微雨罩住:“无碍,病重气不实,堵得慌,便站在这儿多吹吹风,看看雨。”
  小侍女一看就是新来的,对于本家的这位小少爷还不是很清楚,也没有太重的封建意识,自然一时忘了礼仪规矩傻愣愣看着他,忽而觉得丢脸:“啊,对、对不起。”
  侍女不能直视嫡子的面容,这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小侍女如今吓白了面孔,只是无措地站在这,走也不是跪也不是。
  戏柠舟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无事,我不是将就这些的人,只是以后到各方夫人和少爷小姐前要多注意。”
  小侍女面上一红,偷看了他一眼,笑得甜滋滋:“少爷站在这儿时间有些久了,对身子不好。不然您先回去吧?”
  戏柠舟直视她亮晶晶的瞳孔,对方竟一时忘了低头:“站在这儿其实也无非想知道一些关于曾经的事情。我太多年不在这儿,不知道现在都变了哪些人……终归不记得我了罢……”
  小侍女本想低头回避,不料一个眼神撞如少年那双深蓝如星空的眼睛里,下意识把想说的话吐露了出来:“其实少爷也不必太想念,婢子刚来不久,虽然对这些年的情况不清楚,但是多少也些耳闻。少爷当年创下的功绩还依然在那儿呢,不知道多少戏子急红了眼也破不了!”
  戏柠舟看着她微微发红的小脸,闪过一丝失望,很快移开视线:“哦,是么……”
  小侍女这才低下头,不知为何脸上一片云红,听人蛊人的声音一时沉溺,等反应过来后还是快速回到了屋檐下老实站着。
  戏柠舟也没有再坚持站着,这个天气的气息对他来说确实不大好,带着胸腔那股恶气上不上下不下。但是戏柠舟知道,这口气要是咳出来,恐怕就停不下来了。
  刚转身便看见那个站在对面长廊下的墨色身影,戏柠舟有些意外地挑眉。他刚才就察觉有人看着他,但是眼神不灼烈也不刻意,便随他去了。却不知道这人竟然是梁仟。
  男人看着少年终于将方才遮在那婢子头上的伞移开,他披着披风的消瘦身影还带了几分出尘,看着他身边那个拙劣的婢子竟然多出几分和谐。
  男人心中顿时堵了一块石头,脸色不好起来,将强劲的骨节弯曲了几下便重新走开了。
  戏柠舟的眼神里藏了一份莫名其妙,但是很快藏入深渊——他忽然想起赵拂善给他写的那一封信,最后那一行字是……
  ——“最后的最后,你不觉得那个窗子门口的男人看你的时候很不一样吗?”
  现在他也开始跟着觉得有些不正常了。
  思绪很快被拉回来,失望的感觉又溢上心头。侍女和少爷交流本就是大忌,这小侍女还随口评说戏子之间的事情,怕是在这吞人不吐的家庭里生活不料太久了罢。
  另一方面,他刚才主要问的是关于安榭莞的。这个女孩曾经是他童年时期里较为清澈的一道流水。
  那个时候安榭莞长得就极惹人疼爱,带着她活泼的性子徒然多了几分灵气,小小年纪在唱戏演戏上很有天赋,老爷子也有钦点她作为未来主要花旦的人物之一。
  但自从温单被接回这个家里当成花旦养之后,这个小姑娘的生活就开始不好过了,似乎有人故意打击她,带着各个方面暗地里的克扣,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黑恶折磨。
  戏柠舟那时候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不算差,面对其他人对他发色瞳色的歧视,她反倒天真到无法叫人拒绝的地步。只可惜戏柠舟向来不是很信任过于天真纯洁的人,完美单纯的表皮下不知道藏了多少疯狂和黑暗。
  后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小姑娘的见面变得少起来,这种感觉从被董联后面的组织发觉后就更加明显,他是被天上围起来尊重的小少爷,而她却是一个稍有些当正旦的孤女。后来小姑娘那份纯真被打磨了下去,换成了现在这幅温软懦弱的性格。
  但是越是人畜无害的东西,越是扭曲至极。
  从那些尸体袋子的描述上来说,这些东西挂的高低不同,封口处处理的都很整洁。也因此估算不出肇事者的身高和特征等,但是就算一个人处理得再精干,也总会有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但是那些口袋的撕裂和包扎都是一个感觉,带着结束后拉花上的结也是如此。
  可见这装袋子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特别细致的人。男人做事主要将就有效快速,虽然有些人还是细致,也绝不会细致到连袋子上的拉花都不是死结。这定然是个女人做的。
  那么在家庭里受到极度欺压,但是又很妒忌那些站在高处的少爷小姐,是不是让一个本应该强硬的人软下来的理由,而实则是为了伪装自我以不时攻破呢?
  这个想法又荒谬了,但是在安榭莞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眼神里透出兴奋和欣喜不假。他自认和她不是很熟悉,带着说话也是很生疏的,甚至还在文檠面前说过记不得这个人。怎么说再自来熟的人也不会如此反应,就算是戏母也没有过。
  但是她不仅很欣喜,还更像是打着心底里的高兴。对于那些不给她好脸色看的侍女小姐等也是逆来顺受,哪怕是个天生的软柿子也不该如此,人都是有底线的。
  除非……为了某些不择手段要达到的目的,而将这份底线暂时放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