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24)
  风作声鼓, 不知是阿娘家调皮孩子打撒了豆粒声亦或是山坡上被掳走小孩的哭声。戏家大院外的电闪雷鸣, 像是预兆了一场无法避免的灾难。正戏台旁站着几个人,戏台下的贵宾宴席上坐满了人员,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眼神,或多或少的对视, 带着气氛也更加凝固。
  台上红帘黑席, 金珠吊饰。钟磬之声初起,带着铿锵击鼓,帘席半开,露出台上戏子——戏子珠帘罗琦,头面红蓝, 身段细柔, 带着花脸末角更加显眼。
  “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 休放往来人闲走。 ” 外扮监斩官上, 衣布红勾褐勒, 拿作一柄软刀, 直指台面之上。
  净扮公人, 鼓三通, 锣三下科。刽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带枷上。正旦一副金色面具,高盘叠发, 带软头面, 红球银支, 身段高挑,戏服宽大,假做枷锁,气质淡傲。
  那站在后边儿的人忽然推一把正旦道:“行动些,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
  那正旦身姿端正,走步十几,忽然顿住,单依住身子,忽然传音唱:“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秦姨站在下台,当时听见这声音便觉得差了大节,正皱眉去看台上正旦,心下一颤——这种气度绝不是她接触到的人能演绎的!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莫谦知晓这唱戏的人是谁,但他见过那小戏子平日里的身段,绝不如此行云流水,待得细看,一时却想不起这般身段的人在戏台后还会有谁。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台上那正旦一转,留下左步几折,高抬起落,摆手驻头,又“唱”兮:“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刽子一张黑色大脸谱,接问:“你有甚么话说? ”
  莫谦看着那身影半晌,忽然窜出一个名字在心头,顿时神情一震,转头去看那老爷子的正席,发现两人都不在席子上——不会真的是他吧!
  “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唱着的人在内行人眼里明显是接不上本人动作的,只是在外行人眼里只看个戏,怎么也分辨不出真假。
  “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曰:“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窗外风雨大作,忽一声雷鸣响彻天际,带着窗纱呼呼帘席却落,台上正旦身躯半直假跪,词儿都寒暄几番曰。
  “婆婆,那张驴儿把□□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不了的浆水饭,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曰完即唱:“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念窦娥服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
  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哪,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手拉着卜儿后退:“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
  戏台上正旦又假跪挫为真跪,只是这模样像抽了气的皮球半倒下。只是配声不觉,让人看起来又正合适这演技动作。
  “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你有什么事,你说。”
  此刻后台有人捞起帘子,明显不是台上人的一黑影拦着另一黑影大叹:“找到了!”
  这不是戏中所带,花仑苏阴沉着脸转头揪住那人衣领:“在哪?”
  黑影指着台上那念词的花旦:“在那,那个身高和血腥气味儿不会认错的。”
  花仑苏见正台前人多,遇上这些大人物带着的保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这小兔崽子跑得真快,戏家就这么大,他要死要活跑到那戏台子上当什么戏猴儿!”
  黑影本想再说什么,忽觉身后一阵凉风,便诧然没了语言。
  “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正旦唱着。
  戏柠舟只觉脑中一阵击鼓,全然无顾戏台后的配音,深吸一口气,透过那面具朝身下被伤口处血液渐渐染红的戏服。
  刽子手正站在他身前,丝毫没有察觉出对方有什么不对:“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刽子做取席科,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
  “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哪?”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正旦唱:“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滚似锦,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
  霎时窗外风云,台上几人步走得极好,这监斩官对上正旦那双深蓝色的眼瞳愣是少了下手这一茬。
  正旦唱:“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
  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
  正旦唱:“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转又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像是应了这景色般,窗外本是欲下不下的大雨此刻倾斜而落,雷声作鼓,一时使得整个戏台饭厅中忽亮忽暗。
  戏柠舟一个踉跄,随着本是戏步内朝前倒去。神智一是一片模糊,带着身体一轻痛感由肺叶而上,意志渐渐模糊。
  本以为这样一倒由人照看,料身后那些烦人的尾巴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只是身体由一把不温不冷的怀抱接住,接着整个人一轻,只听得耳畔人道。
  “先生又没有乖乖服药么……”
  这个人衣衫上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戏柠舟心下一颤,忽然想起董联说的换人。不会这般赶巧,刚好遇上这个人……
  ——严泽。
  黑衣人将瘦弱的少年横腰抱起来,察觉到对方轻得不可思议的体重眉间一皱,转身跳下台子上,盯着那几个在后台上的黑影冷声吩咐:“找到董联,留那些人的头目活口。其他人……由组织处理户籍。”
  转而看向怀里的少年,将他那金色的面具揭下,少年口中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带着戏服上的血迹给紧闭双眼的冷然模样染了一份妖异。
  黑衣人忽然伸手朝少年左腹上探去,确定湿润后将耳畔的蓝牙耳机拉近了些:“以最快速度处理事情,找先生的药到医院。十分钟后医院汇合。”
  黑衣人皱眉:这种内侧刀法的伤口只有本人能做到,他是为了什么东西选择以痛感麻痹神经来保持清醒?
  “先生真是不懂得珍惜生命。”黑衣人冷言一句,将少年抱起给身后的人打了一场眼色,然后以最快速度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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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前方高能警戒,小梁情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