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真的有问题。
  姜云琛心里七上八下,在赵晏身边落座,生怕她说出“陛下和娘娘准我们年前和离”这样的话来。
  赵晏的目光循着他周身打量。
  他戴了一顶白玉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素色的宽袍大袖虽不张扬,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
  前些天用早膳时,她都是尽可能躲避他,现下想开,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近在咫尺的美色。
  她点点头,称赞道:“陆公公眼光颇好,这身衣服很适合殿下。”
  姜云琛:“……”
  按说他该高兴的,但总觉得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更何况,衣服明明是他的主意,特地选了与纪十二的南辕北辙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夸陆平?
  他定了定神,一言难尽道:“赵晏,如果是因为赵五娘的事,你的感谢我心领,以后准许我进承恩殿就好,其他的……不用这么勉强。”
  赵晏:“……”
  她看起来有这么虚伪吗?
  两人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半晌,试图看透对方所想。
  最终,赵晏清清嗓子,开口打破沉寂:“我们讲和吧。”
  她放弃了。她天生不是演戏的料。
  姜云琛一怔,赵晏对上他略显惊讶的眼眸,认真道:“前些天我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想想,婚事是陛下与燕国公府的决定,并非你能左右,我没法怪在你身上,至于字条,你的解释虽然牵强,可已经过去的事,多思无益,我扔了你四五回,算作扯平。上元节之前,你我还要在同个屋檐下共度一个月,不妨过得开心些,即使将来分道扬镳,也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说罢,她笑了笑,掌心朝前举起手。
  小时候两人闹矛盾,每回都坚持不到一天,就要去找对方言和。先服软的只要做出这个动作,另一个即使臭着脸,也会接过台阶。
  仔细算来,这回是两人有生之年冷战最长的一次了。
  姜云琛望着她清澈如许的眼睛,几乎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婚事是他的“算计”,他看出了父亲与赵家的心思,因势导利将她娶来。
  然而这时,宫人们端着早膳鱼贯而入。
  突如其来的冲动烟消云散,他轻轻一叹,决定还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了。
  再等一等吧。
  元月十五之前,他定会如实相告。
  他抬手与她击掌。
  彼此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宫人们将点心和羹汤呈上桌,旋即安静退到一边。
  这顿早膳依旧风平浪静,但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食物不再泾渭分明,却也没有赌气似的挑挑拣拣,赵晏任由姜云琛分走她半碗汤,又抢走了他的最后一块饆饠,想起往事,胸有成竹道:“我在凉州学了三年,手艺大有长进,如今做这个不在话下,等回头有空,我再请你和阿瑶点评一次。”
  姜云琛欣然答应,嘴上却不客气:“阿瑶就罢了,你忘记她之前怎么对待你的成果?赵晏,这方面,她可远不如我够意思。”
  “所以我更要好好款待你。”赵晏和颜悦色道,心里却想着要在饆饠里面多加点胡椒。
  两人先后放下玉箸,姜云琛适时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推了过来。
  怎么还有?
  赵晏啼笑皆非,随手打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视线停留在赏心悦目的笔迹上,复而对锦书道:“替我收起来,以后有大用处。”
  姜云琛不禁纳罕,就听她解释道:“待我将来出了宫,身无分文的时候,就指着它活了。殿下的墨宝,即使没有署名,仅凭这手漂亮字,也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
  行吧,总比扔了好。
  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曾经那个熟悉的赵晏回来了。
  姜云琛心中欢喜,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不由慨叹,曾几何时,自己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
  但他看着赵晏灿若星辉的眼眸,感觉这种状态也挺好。
  她不再心存戒备、对他冷眼相待,虽然她所求的仅仅是与他和平共处。
  至于他,甘愿把她曾经的心情体会一遍,就当是在还债。
  他还是无法想象上元节过后,她转身离去的画面,只希望尽可能地不要留下遗憾。
  -
  自从那顿早膳开始,两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切似乎回到三年前,闲来比武切磋,或在承恩殿内写诗作画、抚琴对弈,姜云琛处理公文的时候,赵晏就在旁边读书,他去面圣、接待朝臣,她便召见东宫的内官,检查账册、打点庶务。
  姜云瑶偶尔来串门,与赵晏玩双陆和叶子牌,帮她和姜云琛吵嘴,或是在两人动手时记录胜负。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赵晏不再和含章公主共同起居,而是住在了东宫。
  年前诸事繁忙,宫宴和赏赐须得妥善安排,以往这些都是皇后全权负责,如今赵晏做了太子妃,便主动去给她打下手。
  好在她从小在宫里长大,对各项流程并不陌生,很快就做得驾轻就熟。
  皇后还开玩笑说,待她走了,自己定会想念不已。
  转眼间,便是岁除。
  依照惯例,帝后会在宫中设宴,与皇亲国戚、群臣百官一同辞旧迎新。
  赵晏以前参加岁除晚宴,只负责陪姜云瑶吃喝玩乐,看到姜云琛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坐在席间与众人举杯客套,还免不了要幸灾乐祸一番。
  岂料风水轮流转,这次她必须与他“同甘共苦”。
  暮色降临,赵晏盛装加身,与姜云琛来到上林苑。
  两人一同拜见帝后,自是得到丰厚赏赐,赵晏听出今年的赐物与以往不同,非稀世珍宝,却都是些易于变卖、不会被认出是来自宫里的东西,知晓帝后是在为她攒家底,不觉动容。
  帝后都是节俭之人,她也不爱奢侈享受,但一直以来,他们给她好处时从未有过半分吝啬。
  两人行礼告退,出了门没多远,便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女子年轻貌美,笑容温婉,旁边的郎君眉清目秀,尽是书卷气,身后宫人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迎面相遇,夫妇二人恭敬行礼,姜云琛示意他们平身。
  那女子笑道:“阔别三年,殿下竟与赵娘子结为眷侣,可惜本宫远在他乡,未能及时向两位道贺,好在紧赶慢赶,恰逢年节回京,终于能与你们见上一面。”
  赵晏也笑了笑:“三年不见,长公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眼前这位是先帝的女儿玉鸾长公主,比她和姜云瑶年长三岁,儿时经常聚在一起玩。
  说着,便去逗弄宫人怀里的孩子。
  粉团子般的女孩,也不认生,见她长得好看,咯咯笑着,朝她伸出肉乎乎的小短胳膊。
  “阿雯乖,”玉鸾长公主摸了摸她的脸蛋,“待我们拜见过陛下与皇后娘娘,再来找表嫂玩。”
  阿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样学样地叫了一句:“表嫂。”
  赵晏整颗心都融化成了一滩水,对她挥挥手:“去吧,我等你。”
  阿雯得到她的保证,笑得见牙不见眼,被宫人抱着走出一截,还回过头来与她摆手。
  “这么喜欢小孩?”
  姜云琛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赵晏没有否认:“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底下只有阿弟和堂弟,以前总盼着自己能有个阿妹,阿娘生下阿弟,我希望落空,还偷偷哭了一场。”
  “你怎么跟我阿娘一样?”姜云琛叹了口气,“她当年做梦都想有个女儿,我刚出生,她就抱着我阿爹哭,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赵晏扑哧一笑,好奇地问道:“陛下作何反应?”
  姜云琛神色复杂,最终实话实说:“让宫人赶紧把我抱走,不要惹阿娘伤心。”
  赵晏轻咳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笑了出来。
  “赵娘子,你可以有点同情心吗?”姜云琛义正辞严地谴责。
  换来的却是她愈发放肆的笑声,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许久,她止住笑,抬手去擦拭眼睛。
  姜云琛先一步取出锦帕,轻柔地按在她的眼角。
  “小心花了妆。”他低声道,“虽然我的太子妃天生丽质,但今日是你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露面,还是要完美无缺、叫他们眼前一亮。”
  “谁是你的?别乱说话。”赵晏没好气道,却一动不动,任凭带着他体温的锦帕点在眼角。
  夜色弥漫,上林苑灯火煌煌,少年锦衣玉带,容颜精致如画,神色温柔而专注。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霎时间想起曾经的上元夜,他将她护在臂弯,一同看向天边的璀璨焰火。
  寒冬时节,彼此的气息化作白雾,交缠在一起,她仿佛听到急促的心跳。
  却分不清是记忆深处的幻觉还是眼前真实的影像。
  直到他收起帕子,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你是我的。”他一本正经地答道,“至少此时此刻,我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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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晚宴来临。
  前来赴宴的宾客个个身份尊贵,见过太子妃的不在少数,但她与太子并肩出席时,依旧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少女身着翟衣,如云鬓发间珠翠耀目,但她却未被这些身外之物夺去颜色,明媚的五官摄人心魂,举手投足更是落落大方、仪态万千,不见分毫差错。
  时辰到,丝竹声起,管弦乐张,席间觥筹交错、君臣尽欢,皆沉浸在新岁将至的喜庆中。
  酒过三巡,众人各显所长,吟诗作画,争相在帝后面前一显身手。
  赵晏出于礼节,也作了一幅寒梅图,题诗一首,献给帝后以表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