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败露
  连续走访了几家颇具名声的私人诊所, 极言事态之严重,在许以丰厚的报酬之后,将三位擅长领域各不相同的医师送上了驶往乔斯达家的马车。
  雨宫翠目送黑色马车飞速驶离, 马儿起落的蹄掌和旋转的车轮分开污水,倒影中的黑色伦敦变得模糊。
  他没有等到水纹止歇, 在路边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一旁的小巷——向西不远处就是低矮平房错落的贫民窟。
  脚下的道路逐渐变成裸露的土地, 在连日的阴雨里显得愈发泥泞。狭窄的巷子只能堪堪容下两个人错身而过, 鼻间充斥着淡淡的腐臭味儿, 和外面铺着红砖的气派街道相比, 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黑色燕尾服袖口和领口处露出一尘不染的洁白衬衫、其上还别着宝石装饰的银色领针,突兀闯入的雨宫翠光是站在那里, 就成了和周遭场景格格不入的异物。
  街道上行人稀少,他无视旁观者投来的异样眼神,神情平静的向前走着, 终于在一处稍开阔些的交叉路口找到了半敞着门的破旧小酒馆。
  推开门迈入的一刹那,酒馆内部此起彼伏的笑闹和呵骂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这个像是走错片场的贵族少年,其中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疑惧。
  雨宫翠毫不在意, 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独自上前,从怀中取出几张分量感十足的钞票, 放在了酒馆中心的圆桌上。
  “打扰一下, 我想知道有关布兰度家的消息。西区的地域只有这么大, 大家彼此之间都是邻居,总该知道些什么。所以, 有没有哪位知情人士能帮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忙呢?”
  有人望着那几张纸钞上的数字, 无声地咽了咽唾沫。
  众人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 等待着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而墙角处,一个头发蓬乱的醉汉打了个长长的嗝,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了起来。
  “这里,嗝,可不是那些屁股坐偏的警察罩得到的地方!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现在把钱留下然后麻溜滚出去,老子还考虑留你条狗命——”
  在心思浮动的男人们交换眼神之前,雨宫翠再次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只乌黑锃亮的转轮手枪,大拇指轻弹,啪地一声拨开了保险。
  “……”
  醉鬼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头栽倒在桌面上,似乎终于被酒精的效力催睡过去了。
  雨宫翠再次环视安静如鸡的酒馆众人,眉头微微挑起,语气失望:“怎么了诸位,没人知道吗?”
  他再次抽出纸钞,不紧不慢地往圆桌上叠放。被一旁的手枪激得游移不定的目光再次汇聚过来,变得比先前更加热烈,终于有人忍不住咳嗽一声,略带结巴地开口。
  “你……你说的是那个,走了狗屎运去投靠贵族的布兰度吗?”
  雨宫翠眼神一闪,面带微笑地把面前的一沓钞票往前方一推,毫不拖泥带水:“没错。请说详细些,我想听。”
  男人在雨宫翠鼓励的目光中抖抖缩缩上来拿了奖励,又捏又舔又对着阳光鉴定,神情逐渐从怀疑变成了狂喜,而酒馆的气氛也随之热烈了起来。
  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言,绞尽脑汁把陈年的零碎记忆扒拉出来,说不定就能从这个满脸写着人傻钱多的外来者那里拿到不菲的报酬!
  “啊,原来是那个小子,我还和他下过棋呢!”
  “对对,是叫迪奥的家伙没错吧?说是他老爹救了个大贵族,他才交了好运——达利欧那种人渣,好心救人?噗,真是笑死我了!”
  “传言也不都是真的吧。达利欧临死前那几年,连老婆的遗物都拿出来当了换酒喝,要是真有关系,怎么可能窘迫到这种地步!”
  “要我说那个迪奥也挺倒霉,摊上这种爹,一辈子都完了。听典当铺的老板说,当时那孩子不愿卖掉母亲的裙子,嘶,被他爹打得好惨……”
  雨宫翠抿着嘴唇听着,不时。插上一两句话来引导谈话的导向。
  “那可真是个败类,相信上帝不会饶恕这种罪行。那个达利欧,他一定是在病痛的折磨当中死去的吧?”
  这个唯心主义的推断,得到了酒馆中所有人的一致证实。
  “大概有半年时间吧——卧床不起,喉咙肿痛,手指胀到抓不住东西,熬了挺久才一命呜呼。不得不说,这对那孩子来说倒是件好事。”
  ……好事啊。
  那之后,迪奥根据父亲留下的信息找到了乔斯达家,被奉行绅士准则的爵士收养,从底层的小混混一跃成为含着金汤勺的贵族少爷,再也不用被酒鬼父亲的呵斥与殴打困扰。
  达利欧的死,迪奥是唯一的、最大的受益者——再雨宫翠面前,他也曾满不在乎地坐实过自己的嫌疑。
  而六年前,那个酒鬼死前的症状,与如今的乔斯达爵士何其相似。
  所以是尝到了弑父的甜头,在成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动手吗?
  信任值的下降似乎也有了解释。迪奥.布兰度,已经不打算跟他玩过家家酒般的交易游戏。
  在从他身上攫取到足够的好处之后,这人已经打算把他一脚踹开。靠自己的手段把整个乔斯达家掌控在手心里。
  ——这种毫不留情翻脸捅刀子的决然态度,不愧是天生的恶人。
  收集到足够的信息之后,默默无言的雨宫翠留下足够多的钱钞,任由酒馆众人抢成一团,打算就此离开。
  不料刚推开酒馆半掩的屋门,迈出还没两三步,就发现一开始那个提供消息的男人搓着手跟了出来,满脸谄媚地跟在自己身后。
  对方的神态不像有恶意,所以雨宫翠也没有紧张到拔枪相对,只是轻声问道:“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男人的目光从他衣领上珠光熠熠的银领针上滑过去,态度变得更加亢奋而殷勤,腰也弯得更低了,“您想去布兰度家的旧址看看吗?我可以带路,我对这一片可熟悉了!”
  但是雨宫翠此型只是为了确认某个猜想,现在既然已经落实,其他多余的举动也不必要了。眼看金主面上意兴阑珊,男人顿时急了,绞尽脑汁一叠声地自荐:“那墓地呢?典当铺?要是您打算离开,我还可以帮您叫马车!”
  ……被这人高度热情的服务态度震了一震,雨宫翠刚打算委婉拒绝,突然察觉了什么要素,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典当铺吗……我记得刚刚你们说,迪奥母亲的衣物都被卖掉了。”
  对方顿时领会他的意思,显得有些为难。
  “毕竟过去了这么久——不过您如果亲自过去看看,会有奇迹发生也说不定!”
  雨宫翠哭笑不得,光是看在这份卖力推荐的份上,不给报酬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摸出钞票递过去,示意对方带路:“那就麻烦您了。”
  典当铺位于贫民窟和城区交界的地方,这里街道宽敞了些,铺面也略为正式,玻璃橱窗、彩色招牌等装潢一样不少,只是由于久未翻新而显得有些陈旧昏暗。
  雨宫翠透过橱窗打量其中人偶身上明显过时的红色长裙,在向导的殷勤指引之下走进店里,向柜台后老眼昏花的佝偻婆婆说明了来意。
  “达利欧.布兰度?”老婆婆翻着白眼,一副一问三不知的糊涂模样,“过去太久了吧,这人谁呀,我不知道啊!”
  雨宫翠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已经准备就此撤退,而向导却显得有些不甘心,憋着气冲了上去,在柜台上猛地一拍,中气十足地和老人家吵了起来。
  “不认识?你放屁!我奶奶十五年前当的结婚戒指你都还记得,今天怎么就有眼不识冤大……金主了?!”
  “那家伙怎么可能是我这种小铺子的客人,一看就是来打听消息的!想在老娘跟前白嫖,不可能的——咦?!!”
  雨宫翠手上托着已经取下的银质领针,其上镶嵌的宝石给老太太浑浊的眼球添上一抹明亮的神光。
  “关于那位夫人的遗物,我有意用这个来交换。这样的话,您大概就能想起什么来了吧?”
  在以与年龄不符合的敏捷动作扑过来抢走了那件饰物之后,老人笑起了满脸褶子,摆明了担心下一秒雨宫翠突然反悔,她冲向橱窗,一把将破旧的模特身上裹着的老式长裙扯了下来,在漫天飘飞的灰尘之中,把这件已经明显褪色的衣物塞到了客人怀里。
  “只剩下这个了,喏,这里还绣着布兰度夫人的名字。说好的交换,你可别想着反悔啊!”
  “怎么会?”
  把那件水红的长裙对折叠好,雨宫翠的面色有些复杂,“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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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天色已晚,雨宫翠只好选择在伦敦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承坐马车出发,赶回了宅邸之中。
  然而进门的一瞬间,就发觉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大宅之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焦虑与压抑感,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刻意避免对上别人的眼睛。雨宫翠皱了皱眉,随手揪住一个仆役,问道:“大少爷呢?”
  后者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去伦敦了,今早刚走。”
  啊,刚好错过吗。
  但是医生已经请来了,乔纳森这个时候跑到伦敦去做什么?
  艾莉娜正在二楼照顾昏睡中的乔斯达爵士,几个医生在卧室之外讨论着什么。雨宫翠又问了几个人,这才搞清楚那不同寻常的氛围的源头。
  今天一大早,乔纳森突然宣布家主的药不能过外人的手,前脚医生配好,后脚就直接由艾莉娜端到床边给父亲服下,很明显是在提防着某个心怀不轨的坏分子,怀疑药品被人动了手脚。
  现在仆人们左看右看,只觉得彼此都有嫌疑,只能心惊胆战地祈祷爵士快点好起来,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愧是jojo,甚至不用像自己一样跑去贫民窟取证,就已经发现了这是迪奥动的手脚。
  不过自从有了如上怀疑,每次药送到雨宫翠手边,他都会调包一份,看着乔斯达爵士服下。这几天以来症状已经有所减轻,只要后续不再摄入毒素,应该就能很快痊愈。
  如果真相只有雨宫翠和迪奥两个人知道,那他自然可以不动声色地悄悄抚平,私下里用些手段,给猖狂的二少爷合适的教训,逼着他承认错误并发下毒誓,再也不干这种违法乱纪的恶役行为——
  但是现在,知情人士多了一个jojo,事态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第三人对事情真相的把握到了哪个程度,这次伦敦之行的目的又是什么,事态依然模糊暧昧、难以把握。
  雨宫翠把伦敦带回的红裙暂时放到屋内,准备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转交给迪奥。
  现在送出这份礼物,似乎在暗示“我去过贫民窟了哦,你的老底都被我摸清了”一样,被误会为挑衅之后,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
  他在书房找到了坐在桌前发呆的迪奥。金发的俊美青年身着肩部饰以羽毛的华丽衣装,明明是十分符合贵族审美的外形,偏偏浑身上下萦绕着街边醉鬼般浓郁的醺然酒气。雨宫翠不由想起之前小酒馆里发疯的醉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借酒浇愁可是非常有失身份的举动,二少爷。”
  迪奥嗤笑了一声,因为没有旁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性,充血的眼睛暴躁地斜睨逐渐步近的雨宫翠,明摆着的不耐烦。
  “你知道什么——别来烦本迪奥!!”
  闻言轻轻“哦?”了一声,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愈发贴近依旧被醉意所扰的迪奥,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意味深长地呢喃。
  “‘我知道什么’?您指的是您偷偷给乔斯达爵士下毒、想篡夺家产这件事呢,还是罪行不幸败露、被大少爷发现这件事呢?”
  迪奥浑身一震,尚还缭绕的些微醉意似乎被脊椎骨逆行而上的凉气瞬间驱散,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由紧握成拳,在片刻的窒息感过后,他咬着牙恨恨地反问。
  “……你想做什么?!”
  那份憋屈又不忿的态度。
  明明除你之外,全都是受害者吧。
  懒得讨论为人的三观问题,雨宫翠直白地抛出了交易条件。
  “就算这件事情能够轻松揭过,我也不会再允许您和爵士住在同一屋檐下。既然已经成年,另立门户自然也可以理解,我已经在伦敦看中了几处房产,您可以从中选间合适的,不受束缚的生活一定会相当美妙。”
  他以为这已经算是相当优渥的条件,然而在预料之外,青年随即响起的质疑声难以置信,带着丝拔高后的嘶哑。
  “你要赶本迪奥走?你居然敢——谁给你的资格?!”
  “当然是您啦,二少爷。”雨宫翠奇怪地偏偏头,顺便好心提醒,“尽管您单方面破坏了我们当个好孩子的约定,但我却不计前嫌继续和您做交易,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怀抱一颗感恩的心说一句谢谢吗?”
  虽然一时哽住了,但迪奥血红的双眸紧盯着他,其中的恶意明显到简直快要实质化。雨宫翠略感不适地皱皱眉头,无声叹气,离开之前还是还是看在几年相处的情分上给了忠告。
  “要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承担代价,您应当有这个觉悟。”
  “虽然很想建议您主动向乔斯达爵士承认错误,但如果那样做的话,就不是迪奥.布兰度了。”
  “您的灵魂我还是想要,所以风波平息之后,就吸取教训当个乖孩子吧——明明知道梦想中的生活我可以轻易给您,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呢?”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所执着不止是“财产”,而是整个乔斯达家。
  因为某个魔鬼愈是自以为可以控制他,他就越想打破这份平静假象,快意地畅想那张总是无波无澜的面孔染上惊惧的表情——
  即使打着交易的名号,他迪奥绝不可能受制于人,绝不!!
  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血眸盯着执事逐渐离开的背影,青年露出了扭曲的、快意的微笑。
  “的确……人类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啊。”
  “所以放心把灵魂交给魔鬼就好。”对方应答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如既往地可靠,“乔纳森少爷最迟下午回来,您想好要如何应对了吗?”
  “那是当然。”
  迪奥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被令人不安的要素彻底吞噬。他倾听脚步消失在旋梯上的过程,哼笑着重复了一遍。
  “——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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