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新娘子冷笑一声,踏脚径直往外走。
  “玲妹子你别冲动!”有个婶婶急忙忙的走了出来劝,“你这样出去,让男方看轻了你!”
  新娘子满目傲然:“看轻我是他们眼瞎,眼瞎的人我不要了!”
  “嗳大喜的日子,你别这么说话。”亲戚们七嘴八舌的打起了圆场,一边打电话给等在村口的新郎官,让他赶快弄个小摩托来村里接;一边鼓励杨章伟加把劲,只背一小段,全了风俗礼仪就好。
  吵吵嚷嚷间,新娘子怒喝:“够了!”
  苗女爱唱歌,新娘的嗓门奇亮,一声高亢的呵斥,压下了现场全部的嘈杂。
  “无非怕人笑话,怕嫁出门后娘家没人撑腰!”新娘子音调清脆冷冽,“从家到村口区区一里路,我哥都背不出去。将来指望他给我撑什么腰?”
  杨章伟不服气了:“明明是你太重!哪个妹子有130斤的嘛!”
  “你闭嘴!”新娘子气场全开,“你靠不住,滚一边去!”
  然后,她抬手一指龙向梅:“梅姐!你来背我!”
  全村老少目瞪口呆!从来没有女孩子背女孩子的!!!
  龙向梅却二话不说,走到了新娘子跟前。新娘子的确有些胖,但身形异常的灵活。轻松一跃,落到了龙向梅的背上。龙向梅稳稳接住,大喊一声:“走!”
  “嗳!你们等一下!”新娘子的母亲急的跳脚,“梅梅你是打伞送嫁的姊妹!你背人去了,伞给谁拿着!?”
  非年非节,空心村里的年轻人实在少到磕碜。新娘母亲的疑问,当即弄的大家手忙脚乱。平日里好管闲事的几位大婶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了起来,更有人提议是不是去村委会借几个干部来帮忙。
  “找什么村干部!他们最近有个什么检查,忙的要死。我们耽误他们半天,他们得加班到半夜。”龙向梅不耐烦的道,“随便喊个人打伞就得了。”
  “那怎么能随便?打伞得没结婚的,还不能出问题。几个小妹子跳脱的很,中途没打稳怎么办?”
  杨翠不服气的道:“我哪跳脱了,我可以打!”
  新娘子毫不客气的道:“矮子,你够不着!”
  年仅13岁还没长个子的杨翠被堂姐暴击!
  老人家们见此情状,都忍不住哭了起来。随着城乡差距的日渐拉大,农村人口流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曾经的村子,人口繁多,常常因为田不够种,不得不出门找寻生机。可现在呢?满目荒凉。那时候无论谁家办点什么事,随便就有二三十个青壮帮手。婚丧嫁娶,样样热闹非凡。
  没想到,一场婚礼,连人手都凑不齐。村干部说,要传承文化,振兴乡村。可是他们村子里,年轻人都走了,拿什么传承?拿什么振兴?
  明明该是充满了少数民族风情的婚礼,却办的一波三折。站在人群里的张意驰想了想,试探着问:“不能让哥哥打伞吗?”
  “哥哥是送亲客,不能打伞的!”旁边有个老人家解释道。
  于是张意驰又问:“那我能帮忙打一下伞吗?”
  杨章荣面皮抽了抽,低声对张意驰道:“打伞的得是妹子!”
  张意驰大窘。民俗习惯什么的,他真是一点研究都没有。
  没想到新娘子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张意驰???
  “背我的是妹子,打伞的换成汉子,没毛病!”新娘子想必也是个手机党低头族,满嘴的网络用语。她说话的语速相当快,彰显着她爽脆的性格。自己的婚礼上出了岔子,竟没怎么影响到她的心情。见张意驰主动跳坑,她立刻指挥着杨翠,把一把大红伞递到了张意驰面前。
  张意驰:“……”
  龙向梅咯咯笑道:“快点快点,把伞撑起来,不能收,不能晃,一直打到村口接亲的车上才行。”
  张意驰捏着伞柄,满脸通红。
  “唉!你叫驰驰是吧?”新娘子高声道,“驰驰啊,你的救命恩人虽然力气大,但我真的蛮重的。你快点啊,不然她要被我压死了。”
  龙向梅呲牙咧嘴的道:“你知道啊!?”
  “知道呀!不过你背的真的稳!”新娘子笑嘻嘻的道,“要不我退婚,嫁给你算了!”
  “太能吃了,养不起,下一个!”
  众人哄笑。
  一来一回的说话,耽误的时间有些长了。张意驰见龙向梅额头上已经有了薄汗,赶忙撑起伞,跑到了她身边。
  新娘子高兴的向天空挥出拳头:“梅姐!冲!!!”
  龙向梅真的就小跑了起来。这份彪悍的体力,顿时引的全体村民欢呼叫好!杨章荣跟在她们后面,不停的喊:“梅姐威武!”
  杨翠吐槽:“梅姐比你小,她是你妹!”
  “你懂个屁!”杨章荣理直气壮的道,“对大佬,我们都叫姐!”
  龙向梅呵呵:“不是叫爸爸吗?”
  “爸爸!”新娘子毫无节操的喊,“以后我被男人欺负了,你帮我去打架吗?”
  龙向梅轻蔑一笑:“就你男人?我一个能打十个!”
  新娘子撕心裂肺的大喊:“爸爸牛逼!”
  打着伞的张意驰:“……”他觉得自己从杨章荣家醒来到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无语凝噎的次数加起来比一辈子还多。这都是些什么鬼!?他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吗?
  一里多的路,并没有多长。但连接着每一栋建筑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几个年轻人在笑闹,跟在后头送亲的长辈却又一次唱起了伤感的歌。
  【我的女呀我的娇,只怪你爹娘无能制,冇得哪样贵气你呀,冒得哪样风光你呀姣呀。】
  【我的女呀我的姣,冇是爹娘多了你,官家女儿要出嫁,杀截嘎猪,报截嘎客,雪大桥门也要横。】
  千古风俗变幻,唯有离情是真。新娘泪珠滚落,晕染了衣襟。
  【我的爹呀我的娘,只怪娇娇生错八字、生错命,风光您的娇娇是场空,今天去别人屋里去受苦、去受贱,我的爹爹娘呀。】
  歌声毕,新娘子伏在龙向梅的背上嚎啕大哭。她对崭新的生活充满了勇气,可内心依然深埋畏惧。丈夫是否能白头偕老,公婆是否能视同己出?一切都是未知,以至于充满了彷徨。
  龙向梅放缓了脚步,“延长”了脚下的路。
  【三月搓麻共张櫈,四月挑花共线针,东南西北各一方,不知何日才相会】
  新娘子愣了愣,低声啜泣着道:“我明天就要回家吃晚饭,我要吃炒蕨粑,要吃血豆腐、吃腊板鸭、吃风干猪小肠……”她报了一大串菜名,然后十分任性的道,“梅姐!你给我做!”
  龙向梅笑:“好。”
  “我妈做的灌辣子不好吃,你给我灌点啊!”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给你灌。”
  “霉豆腐做好了吗?给我来两块。”
  “你再吃就140了!”
  “要你管!”
  张意驰笑出了声,他听着姐妹两个的对白,感受到了龙向梅在新娘子眼里的无所不能。
  青石板路很快走到了尽头。穿过村口做工华丽、雕刻繁复的门楼,越过横跨在小溪流上的石桥,一行人抵达了目的。早接到电话的新郎官赶紧迎上前,接过了新娘。
  按照传统,张意驰手里的大红伞要一直打到夫家去。不过现在都用汽车接亲,在车里打伞显然不现实。红伞交给了杨翠抱在怀里,连人带伞塞进了后座。
  新郎官不住的给龙向梅道谢,又给了她一个硕大的红包。迎亲的车队很长,主事人按着名单,一一安排亲友上车,担任送亲客,把新娘送去夫家。本地规矩,父母不送亲,只站在村口挥手告别。
  鞭炮再响,车队开始驶离。张意驰惊讶的看着龙向梅:“你不用跟去吗?”
  龙向梅莞尔一笑:“天亮了,村干部已经上班。走,我带你去村委办临时身份证。办好后,你就可以坐车回家了。”
  第6章 在我家住一辈子吗?     鞭炮声跟随……
  鞭炮声跟随着车队渐渐远去,凌冽的空气里,只余下的硝烟的味道。平坦的省道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就在鞭炮声彻底消失的刹那,整个天地倏地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一声鸡鸣打破了寂静。灰白两色的大鹅引颈长鸣,偶或传来的犬吠夹在其中。不知哪处响起了歌,与带着激烈情绪的哭嫁民歌不同,这听不懂的小调悠然的能催人入眠。
  一辆三轮车突突的驶过,白鹭振翅掠过天空。乌云席卷而来,雪珠子噼里啪啦的落下,很急,敲的瓦被叮咚作响,很快为将要融化的残雪,重新补上了妆。
  深绿的杉木林在风中摇摆,浅绿的竹叶飞舞,被雪珠敲的沙沙作响。阴沉的天气,削弱了自然的色泽,村落无限接近黑白水墨。而檐廊下晾晒着的衣物上缤纷的色泽,成为了水墨画中不起眼、却也不可或缺的点缀。
  时间仿佛在无限的拉长,连雪珠落地溅起的灰尘,也让人觉得缓慢到如同慢写镜头的播放。
  这是一个平凡到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年轻人的流失,让它难以避免的走向衰亡。村里陈旧破败的屋舍比比皆是,新盖的房屋却无几间。老人蹒跚的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不知心里是否在怀念过去的繁华。
  成群的白鹅至少在白米开外,可它们的鸣叫却清晰的如在耳边。这是万籁俱静之下,独有的穿透力。
  张意驰曾经总觉得自己在广州的家过于寂静。高档的小区,高额的装修费,能让他把绝大多数噪音阻挡在外。可那股属于都市的喧嚣,浸入了空气里的每一个离子。哪怕隔着三层夹胶玻璃的窗,也能清晰的传达到他的心底。
  有那么一瞬间,张意驰以为自己真的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他的过去,回到了他外公的院子。那个偏安一隅的小院,每逢春来,紫藤怒放。花瓣随风而落,举目所见,唯有安宁。
  张意驰垂下了眼,棚户区改造计划,他的院子和紫藤,都快要拆了。
  “你怎么了?”龙向梅轻声问。
  张意驰修长的手指互相纠缠在了一起,良久,他问:“我……能否在你们村,留一段时间?”他突然不想亲眼见证自己的童年如何飞灰湮灭,更不想回到朋友们戏称的豪宅里做“别人家的乖小孩”。从小到大,他沿着父亲规划好的道路,畅通无阻的向前走。可从没有人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这条铺满黄金的康庄大道。
  23年的人生,不曾有过叛逆,只有种种无法诉之于口的压抑。而在这遗世独立般的村落,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叛逆的契机。
  他错过了高铁票,却因不想返回家中,而执拗的选择了倒车。他还稍微残存了点幼时生活的技能,顺利的在各种中巴车上倒腾。中巴车无需身份证明买票,而漫长的旅途,早没了无孔不入的摄像头。他的手机遗落在了几十米深的水底,普普通通的手机,也不可能有什么逆天的定位功能。
  所以此时此刻,他因为各种因缘巧合,在庞大的监控系统中消失了!
  张意驰深深的呼吸,冰寒的空气直灌进了肺里,清冽且清新。这是他距离“自由”最近的一次。他想试一试,没有父辈的庇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生存。张意驰清晰的知道,这无关钱财,而是……心态。
  要知道很多时候,哪怕打开了门,金丝雀也不敢飞出金丝笼。张意驰平心静气的问自己:我敢吗?
  然而,龙向梅沉默了许久后,简简单单的答了六个字:“养不起,下一个。”
  张意驰:“……”
  雪还在下,龙向梅走到了路边的木凉亭里,转身对张意驰无奈的笑:“你知道我们村扶贫策略之一,就是每年给贫困户二百块交通费,送他们出去打工吗?”
  张意驰愣了愣,一时没明白龙向梅的意思。
  “这里,穷山恶水,一无所有。”龙向梅的手指虚虚的划过伫立在半山腰上的村落,“错落有致的建筑,层层叠叠的梯田,非常美。但是,也代表着我们连块平整些的土地都是奢望。”
  龙向梅看着张意驰笑:“没有经济作物,没有特色产业。每年种田种菜的收益,仅够糊口。脱贫致富堪称妄想!”
  “我当然欢迎你来旅游,可你留在这里,靠什么生存呢?”
  龙向梅的眼睛很亮,也很锐利。她似乎只需要旁人的只言片语,就能看见人的心,看见人心里的逃避。张意驰有些狼狈的扭过了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张意驰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留在村里?”
  “我妈病了,还未毕业的我没法把她接去大城市,只能回家照顾。”龙向梅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好不容易,考上大专,挣扎出了泥潭……”
  张意驰张了张嘴,一时无言。她在寒冬腊月里救了自己的命,她理应可以索取报酬。但她好像忘记了,她还有个切切实实的改善生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