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难逃生死劫,可怜窗外叶儿泪(上)
  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不仅把云州城从酷暑难耐中一下拉到了深秋的凉爽,也让毫无防备的人被淋得措手不及。原本青川只是偶感风寒,喝几天药就能好,可淋了半天带着凉意的秋雨,从他一头扎在叶寒怀里昏倒后,便昏迷不醒,一连发了几天高烧,吓得叶寒夜里都不敢离开半步。
  说也奇怪,青川这次淋雨病情加重,与之前染上风寒完全不同,那场早来的秋雨也透着怪异,好似专吸人精气的妖魔鬼怪化作一般,把青川身上的精气神全给吸干了。
  烧总是不退,体温忽高忽低,有时还会半夜听见青川喊冷,明明全身滚烫死活,双颊都烧得通红了,吓得她连夜请大夫,强灌下几碗药,直到折腾到天亮才病情稳定。
  为了青川的病,叶寒几乎把云州城所有的药堂都跑遍了,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都摇头叹着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多也说是风寒未愈,而又邪风侵肺,话是这么说,可该吃的药一顿没少,为什么青川这病总是反反复复好不了。叶寒坐在床边看着几乎瘦了一圈的青川,心重千锤,忧心不下,再这样下去,青川怎么受得了,有时她都暗想会不会是在元州吃的那颗阴损霸道的□□的缘故。
  门准时“吱呀”一响,叶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花折梅,他手上端的那碗刚煎好的药,这苦涩绵长的药味几乎成了这几天她提神醒脑的良药,要是早上不闻一次,一整天都会无精打采。
  叶寒一手端着烫手的药,一手轻轻摇着青川,“青川,青川醒醒,把药吃了再睡。”
  一般来说,青川十分配合,只要叶寒喊他不超过五次,他一定会悠悠转醒。即使他一天绝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中,可那种如无底洞般说不出的累,似水蛭在不断吸走他体内的精与气,让他无力挣扎,更无法摆脱。他就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漂浮着,漫无目的,任何一切都可以左右他,除了他自己,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姐姐的呼唤,轻柔如水包裹全身,温暖如光指引着他顺着方向而去,即便眼皮如千斤沉重,他还是用尽全力睁开,只为眼前那熟悉而眷恋不舍的容颜。
  “姐姐”
  声音仿佛是跨越了崇山峻岭,到达时已随风消散,入耳的已是若有若无,叶寒只看见他干裂嘴唇的轻微开合,以为是他渴了连忙倒了杯茶水喂于他。
  “青川,先把药喝了再说,要不然等会儿就凉了。”叶寒吹着勺子中褐黑色的药水变温,便轻轻送到青川唇边,一勺与一勺之间隔得很慢,就怕青川呛着。
  而对青川来说,药的苦涩不过是他舌尖上一个无所谓的过客,是苦是甜对病重的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倒是药过喉咙时,让他无法忽视——全身无力,连一个简单的吞咽对他来说竟然成了一种费力,仿佛喝下去的不是药汁、流畅的液体,而是一颗颗拳头大的石头,被他强迫性的生吞硬咽穿过喉咙。
  即使再怎么难受费力,青川都不愿表现出来,相反极其配合叶寒,怕的就是她双眸中突然流露出来的一丝泪意,更怕她在自己面前泪意泛滥成灾。
  “咳咳咳”
  想得入神,喉咙一时岔了气,青川刚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叶寒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棉巾给青川把嘴角和下巴残余的药汁抹掉,还边说着是她不好,喂得太急了。
  还好只是药被吐出来,后面没有引起多大的咳嗽,青川意识还算不错,勉强冲叶寒笑了笑,怕她担心自责,说是自己嫌药苦,难以下咽才吐了出来,不关她的事。
  看着青川虚弱笑着说着自己无事,叶寒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心疼,不愿青川看见自己满脸愁容,便低着头,借着垂落的几缕长发遮住自己的脸庞,小心地清理青川枕边的污秽。
  还好,江流画和秦婆婆及时出现,才“救”了叶寒一回。
  “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叶寒起身迎了上去,接过秦婆婆手中的提篮放在桌上。
  叶寒满眼的血丝和一脸的憔悴,江流画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又是照顾了青川一整夜,不免劝道:“你回房睡一会儿,我来替你照顾青川。”
  叶寒浅笑摇了摇头,看了眼躺在床上同样正看着她的青川,婉言谢绝了,“你和秦婆婆每天绣东西本来就够累了,再帮我照料青川,身体哪吃得消。再说,我照顾青川比较有经验,若晚上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我应对起来也比较顺手。”
  “青川病情还是这样反复不好吗?”江流画问着青川的病情,实则更担心叶寒的身体,最怕青川病好了,她自己却病倒了。
  叶寒垂头没有说话,房间装不下她心中的沉重,江流画也不好继续说什么,看着躺在床上病容满面的青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倒是秦婆婆打破了这份压抑的沉寂,打开桌上提篮中的盖子,刚熬好的鸡汤早细心撇去了上面黄厚的油腻,乳白清汤最适合病中无胃口的人了。
  秦婆婆舀了两碗鸡汤,一碗给叶寒暖胃,一碗给青川补身,但叶寒实在没什么胃口,十分抱歉婉谢了秦婆婆的好意,至于青川,叶寒刚下眉头的愁绪一下又涌上心头,“我知道秦婆婆担心青川,可他真的吃不下,刚才连喝的药都吐了出来。”
  江流画和秦婆婆都有点吃惊青川的病情,前几天及时昏迷不醒也能喝下药,怎么现在清醒了反而吐药了,不就是风寒袭肺吗,怎么会变得如此严重?
  两人也就是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就怕让叶寒担心,见叶寒拿出干净被褥枕帕,便帮着叶寒一起把床上弄脏的床单一起换掉。
  叶寒立在床头,弯腰两手轻轻抬起青川头部,江流画趁机拿走弄脏的枕头,放上干净的枕头,然后叶寒才轻柔地放下青川的头,小心轻微移动几下,给他找个舒服的位置省得头部不适。
  一番下来,时间虽短但对叶寒来说十分累人,毕竟这几天都没休息好,身体本就使不上什么力气,给青川换好,叶寒额头早已覆上了一层薄汗,几声轻喘不小。
  秦婆婆见状便让江流画带叶寒去一旁坐着休息会,至于给青川擦拭这种轻活她来做就行了,驾轻就熟。
  叶寒见青川没有什么反对,自己身体确实有几分累,便坐在一旁休息一下,顺便被流画“强逼硬塞“地喝了一碗鸡汤,后来想到什么事叶寒便拉着江流画出去,在老井那小声说着什么。
  “什么,你要出城?”江流画听完叶寒说的话,不由立马尖叫出声,看那神情极其不赞同。
  叶寒拉扯下江流画的衣袖,示意她小声点,生怕青川听见,声音压得极低,“你声音小点,我就是出城找大夫,一两天就能回来。”
  江流画反正不同意,叶寒一个弱女子单独出门在外的危险有多大,她是最知道的,当年她跟奶娘还是两个人都被人欺辱得不行,更别说叶寒单独一人,所以她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同意,“这云州城的大夫虽不说是最好的,但医术也不差,怎么也比乡野郎中好。”
  叶寒哪能不知道,“可云州城的大夫都请了个遍,青川的病情还是不见好,我听别人说娄县有一神医,什么奇难杂症都能治好,我想试一试。”
  “听谁说的,还不是听老陈婆说的,她的话十句都找不到一句真的,怎么能信。”江流画也是气,叶寒平时也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说到底还不是被青川的病扰得失去了心神,病急乱投医。
  气消了一半,江流画人也平静不少,拉着叶寒认真说着,“青川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好得慢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你看他现在不是能醒过来了吗?”
  被江流画宽慰了几句,叶寒面露纠结做不出决定,说真的她还是想出城一趟找郎中,可她一走青川谁人照料,流画和秦婆婆还要刺绣养家,花折梅又是个公子哥,都是别人照顾他,哪有他照顾别人的份。可青川的病久久不好叶寒陷入了一阵头痛中。
  屋内,青川对院中的对话听得不明,但通过江流画的那句尖叫还是能准确推断出她们谈话的大致内容,不由心里一阵难受和酸涩,索性闭目掩情。
  秦婆婆给青川擦脸,见他闭眼还以为是自己手中弄疼他了,心疼又歉意不断,“青川,是不是秦婆婆弄疼你了,脸哪疼?秦婆婆给你揉下。”
  “没有”,青川喉咙没打开,话如风过狭缝沙哑不堪,连头摇动表示自己无事,青川强撑着张口说话,虽然如石剐喉咙,“秦婆婆,帮我找下,花花折梅”
  虽然青川声音很小很沙哑,几乎他前面说的话秦婆婆几乎都没听清,但好在最后三字还是听清楚了,“你要找花折梅?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说完,秦婆婆就往门边走去,但还没走近,就见花折梅推门而入,快得吓了秦婆婆一大跳,说青川找他。
  花折梅几步走到青川床边,秦婆婆也重新坐下帮青川擦拭手臂。刚才说的话几乎用尽了青川积蓄了良久的力气,他现在已经无力说话了,只能轻微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花折梅一眼,立刻,花折梅便懂了,转身出了门。
  老井旁,叶寒和江流画的谈话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两人都不互不退让,江流画还是坚定不移地反对叶寒出城找郎中,而叶寒经过几番纠结和顾虑后还是想试一试,也许找来的郎中真的能治好青川的病呢,所以这两人便开始了一场无形的拉锯战,又像是一场奇怪的赌气,谁也不肯认输。
  “叶寒!”
  花折梅突然喊道,叶寒顺声望去,有点奇怪,“你不是出去抓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在半道上碰见了朱老夫子,朱老夫子奇怪青川的病怎么久治不好,说过几日带一名医来给青川瞧瞧。你看要不要准备什么,别让朱老夫子和名医来了怠慢了人家。”
  说完,花折梅无所事事地回了房,而叶寒还处于难以置信的状态,怎么会有这么一场及时落下的雨,缓解了她的焦虑不安,让她在无声压抑中得到了一口喘息。
  相对于叶寒的惊愕不止,江流画的反应要正常许多,摇醒了处于这天大喜讯中迟迟回不过神来的叶寒,当然她也替叶寒和青川高兴,“好了,别担心了,现在你不用非要出城找郎中了吧。这朱老夫子请来的大夫医术绝对高不可言,一定能治好青川的,别担心了,诶,你怎么哭了……”
  认识叶寒这么久,这还是江流画第一次看见叶寒哭,却不是为自己。叶寒想哭就让她哭个够吧,把心里的担忧惊恐全都哭个干净,哭完了她又是那个明媚温暖的叶寒。
  怕叶寒追问更多而说错什么,花折梅一说完转身就回了房,毕竟他可没有青川那么聪明的脑袋和敏捷的反应。
  房内,青川已陷入了昏睡中,他今天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意志力超强了,只是陷入混沌之前窗外飘来的微弱哭声,他仿佛都能想象出那张熟悉容颜上挂满泪水的样子,那样可怜,又那么让他心疼,而他最恨的又是自己,若没有自己,她的人生是不是要快乐几分、轻松许多?
  “秦婆婆,青川又睡着了?”
  花折梅走近看了一眼熟睡的青川,无心开口问了一句,却吓了秦婆婆一跳,连青川正在被擦拭的手也没抓住,直直落在了床沿上,看得花折梅一阵好奇,打趣着,“这青川几天没洗澡可真够脏,害得秦婆婆擦了这么久都没擦干净。”
  秦婆婆连忙把青川衣袖拉下来放进被子里,又气又无奈地训着花折梅,“你这孩子走路怎么都没声,跟鬼一样?真嫌老婆子活得太长?”
  比起叶寒对他不是“冷若冰霜”,就是“非打即骂”,秦婆婆完全是三月和煦春风。花折梅也知自已走路都用轻功,听不见声这也是正常的,吓着秦婆婆确实是他的不是,所以连连赔笑认着错,他还想吃秦婆婆做的饭呢,那手艺比叶寒高了十个神厨的距离。
  秦婆婆也只是随口说了下,对这些小辈她疼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真生气。见时间也不早了,秦婆婆把脏水泼了地,婉拒了叶寒留下吃午饭的邀请,牵着江流画的手面色沉稳的回了家。
  等江家的老木门从身后关上的那一刻,秦婆婆突然没站稳,晃动了一下,还好江流画一直牵着她才没摔倒。
  “奶娘,你没事吧?”江流画见奶娘一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还以为是差点摔了一交给吓到的。
  秦婆婆回了回神,老眼是恐慌般的空洞,有点不可置信,又十分忧伤地看着江流画,话音苍老经历的是过往疼痛的磨合,“画儿”
  “奶娘,怎么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江流画顿时一惊,奶娘在江家时只会喊自己“小姐”,“流画”也是后来江家落败后两人一起逃亡到云州才慢慢喊出来的,但“画儿”这确十分反常,反常的并不是奶娘叫的次数少,而是她记得在以前的江家时,奶娘也曾这样“大胆“地叫过自己。
  她记得小时候不小心落水,由于救起来太晚,已经没了呼吸,连大夫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奶娘不信,她硬是抱着自己在京城里一家一家地找大夫,满脸泪花,哭腔凄惨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自己“画儿”,一声又一声,就好像阳间的救命咒语,跟阴间的黑白无常抢着自己的命。最后,也许是被奶娘一路抱着求医,颠簸了一路,腹中的积水终于呛了出来。当自己幽幽转醒时,奶娘哭得比自己亲娘还要大声,还惨,抱着自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放手,后来听家里招人的管事才知道,奶娘是孩子死了才到京城求生的,也许是自己的“死亡”唤起了她过往的悲伤,所以才有这么痛不欲生,见自己活了过来,才这么喜极而泣。
  悲喜两重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不能全懂,恐怕也只有奶娘懂得它的各中滋味。
  江流画轻轻拭去奶娘眼角溢出来的泪水,也不知道说什么还好,她还记得奶娘死去的孩子都是男孩,小的才三四岁,大的好像也有十几岁,算起来跟青川年龄相当吧。她估计奶娘是见着青川久病不愈的样子,才让她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儿。
  怕奶娘陷入悲伤的往事中,毕竟奶娘也年岁大了,经不起太重的情绪波折,江流画扶着奶娘进了房,再给她熬了一碗安神汤,让她好生休息。对她来说,她欠奶娘太多,她也离不开奶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尽孝,所以即使之前受到侯九如此大的侮辱,她也选择隐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为的就是奶娘。让她一个人活在世间,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晚景凄凉,她想想就知道自己做不到。
  人活着,不光是为自己,还得为自己所爱所关心的人活着,不是吗?
  听见奶娘平稳匀速的呼吸声,江流画满足地笑了笑,坐在奶娘床边,拿起未完成的绣品,在一片祥和安宁中,一针一线绣着以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无波无澜,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