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他哭喊着拼命挣扎,巡场的士兵们拼命按住他,抽出绳子来将他五花大绑,用块不知什么来历的破布堵上了他的嘴,这才清静下来。
  冯翰林被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命人将那又哭又笑的考生拖出考场,转过头来冲着方靖远说道:“年年都有考生受不住发疯发癫,今年只怕更要多上几个。”
  方靖远眉梢一跳,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此话怎讲?”
  冯翰林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一脸我看你怎么装的表情,“还不是多亏了方大人出的绝妙好题?何日相逢,有缘相会……哈哈!”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可那幸灾乐祸之色溢于言表,丝毫没有加以掩饰。
  方靖远的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看来冯大人很是庆幸,不是此番入闱参考啊!”言下之意,你在这里得意的劲儿,若是换了他来考,只怕还未必能考得过去,到时候,疯的还不知是谁。
  “你……”
  冯翰林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笑声戛然而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方靖远不紧不慢地继续巡场,只是这回走过之处,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他,当真如芒在背,心下不禁暗暗苦笑不已。
  要不是赶鸭子上架,他何尝愿意出这个风头?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这回要被全场两三千考生骂得狗血淋头,还不知能不能混过这一关。
  反正,他眼下的日子不好过,当然也要拖着大家一起来。
  否则,难道还要再看着锦绣河山被铁蹄踏破,他岂不是白来这里一回?
  今朝既相逢于此,他会学着尝试潜移默化,拿着考官这展大旗,当然要好生教会他们,到底学什么,怎么学,才能学习强国喽!
  第四章 流水作业
  这一场考完,秀才们梦游般走出考场,考官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乡试三场,每场三日,当中休息一日后,再考下一场,从八月初九考到八月十六,最后一场考的是诏表诰和判词,算是公文写作,故而可提前到十五放牌出场,交卷早的可以回家团圆过个中秋节,最晚可以坐到十六清场交卷。
  而所有的考官,则是从初六入考场,到九月初放榜之前,都不能出场。
  近一个月的时间,方靖远想想都发愁,觉得自己再这么坐下去非得发霉长毛不可,倒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能提高一下自己的工作效率。
  每场考试的卷子在收完之后,先要由弥封官将考卷红线外填写的姓名籍贯等考生信息用空白纸弥封后盖印,然后交给誊录手原样照抄一遍。
  在北宋之前,科举考试还要看考生的书法,然而随着考生的作弊手法精进,在糊名之后又以特殊字体、标注等记号来勾连考官,最后皇帝一怒,干脆所有考卷由誊录手“易书”,防止阅卷官借字迹辨认考生,最大限度地防止作弊行为。
  取中之后复查原卷时,才会核对错别字和书法,若是笔迹混乱不清或有错漏犯讳之处,一样会被黜落下榜。
  誊录之后,再经对读官校对无误,方才送至十八房考官手中批阅,房考官取中的试卷,批红后推荐给副主考,是为荐卷,副主考审阅后中意的,则批“取”字交给主考官,最后由主考定夺,批“中”上榜。
  饶是如此,传义、换卷、易号、试卷外流、誊录失察仍是被并称为科考五弊。
  考官们得到这个位置,虽然辛苦,但也是拓展人脉和积攒功绩的好机会,若非十足把握,谁也不想因为一点人情和“贿赂”丢了自己的饭碗甚至是项上人头。
  所谓百密一疏,王尚书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来,此番科考纠察得格外严格,可没想到才开考就爆出了泄题的大雷,谁也不敢保证在交卷、誊录、判卷过程中绝无差错,尤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个不知名的黑手正在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出错,愈发提心吊胆。
  原本惯例中,不少考官都是让身边的随从帮忙先整理一遍试卷,清理掉那些弄脏了的,犯忌讳的,有错别字……这一轮筛检下去,能让考官省不少心,却也容易造成试卷外流。
  毕竟,考官被关在考房中不得外出,这些随从却是能在贡院中走动,亦可经由衙差和杂役从外间购买考官们要吃要用的东西,这人多眼杂,就难保不出意外。
  如今主考官王大人已经心火上涌,头风发作,别说阅卷了,能撑住熬过这大半个月就不错了。
  方靖远便向副主考张玉湖提议调整阅卷流程,实行流水化作业,至少能够提高一倍以上的批卷效率。
  张玉湖看他的眼神格外深沉起来,大多数考官这会儿都避之不及,生怕惹事上身的时候,他跳出来就显得格外扎眼。
  “何为流水化……作业?”
  方靖远噎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想当然了,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方才说道:“流水化的意思,就如曲水流觞,接力而为。”
  “如今十八房考官按考号编排分卷,每个考官都要阅尽所有试卷,本身工作量就不小。不如将试卷批阅按照流程分开,每个人负责一部分,这样既可避免一人独断,亦可加快阅卷进度。”
  “例如前期的查卷工作,就可以在至公堂正厅中统一进行,由主考和副主考大人监督,让文书逐一筛选出符合要求的试卷,校对编号并签字后,再按照分场编号传送给各房考官。”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房考官各有擅长,不如按各自擅长项目来划分批卷范围,例如林大人擅长《春秋》,选择《春秋》类的考卷就交由林大人,赵大人擅长律法,那第三场的诏、告、判文就麻烦他来批阅……”
  “但凡有统一标准答案的试题,统一由两人批阅并签名。”
  张玉湖点点头,“不错,如此熟能生巧,自然会节省不少时间。”
  方靖远继续说道:“各房考官一审过后,经义策论再交换批阅,每轮批阅皆需批红签章,最后再提交两位大人过目取中。如果顺利的话,当能提前五日时间。”
  “应该不止。”张玉湖这几日一直冷冽深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线笑意,“本官这就去禀告王大人,尽快安排下去,按照你这流觞……流水化作业,重新分配阅卷人手。”
  “等此场事毕,本官和王大人定会向官家禀明,为方大人请功。”
  “万不敢当!”方靖远急忙推辞道:“下官只是略尽本分,科考抡才,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他和张玉湖都很清楚,这样调整了批卷方式后,不光是提高了阅卷速度,也降低了考官作弊的风险,从一个人批阅一个考生的全部试卷,到分场分批分人交换批阅,每次都要批红签章,谁也不敢说自己在其中能起多大作用,如此一来,最终的决定权就全在主副考官手中。
  而这次,主考王大人已经倒下,估计到贡院开门放榜时就得直接抬去治病,所以能担责负责并成为本科举人“恩师”的,就只有张玉湖。
  方靖远相信张玉湖的为人,因为这位未来大佬当年从秦桧处虎口夺食般拿下状元名号后,第一个奏折就是请旨为岳飞翻案。
  在他看来,反正已经跟秦桧对上,得罪就怼到死,哪怕在别人看来完全是以卵击石,可谁能想到本来可以一根手指碾死他的秦桧,自己突然暴毙了呢?
  不得不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虽然是日常泡实验室只看数据不看脸的理科男,方靖远在“信仰”方面也是能屈能伸,择优录用,可以抱大腿的时候,何必多费那份力气呢?
  张玉湖果然不负所托,很快就跟王尚书通了气,将批卷流程交给方靖远负责优化,由他统筹安排。
  众考官难免意见不一,可一来在场的没人比他官大,再加上方靖远保证如此操作可以减少五日以上的时间,又不必他们来承担责任,再想想开考当日的泄题风波,权衡利弊之下,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场考试,赶紧熬过这几日就算完成任务,可对于张玉湖和方靖远来说,却无疑是一场硬仗。
  方靖远在第一轮文书们统一校对筛选试卷的时候,带人先做了几张表格发给每个考官。
  表格上按照试卷编号排序,后面由每个考官完成一项批阅签一个章,全部完成后送交主副考官。这样主副考官就算不看试卷,也大致能了解到这一批考生的水平,若有疑问,便可根据表格索引对照翻查落卷,是对是错,谁的责任都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不仅减少了房考官的责任和压力,也让主副考官可以综合考虑取中比例,更加客观明晰,公正公开,减少是非争论。
  同样,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为可操作的“关节”作弊行为。
  这是后世经过千锤百炼的考试经验,方靖远拿出来的轻松,可看在张玉湖眼中却一点儿也不简单,暗暗将这位昔日以“容貌”著称的太子伴读记在心上。
  一切安排停当,誊录官们也抄好了试卷,检阅校对之时,便将那些污卷误卷都黜落下去,几乎筛掉了四分之一,还剩下了小两千人的卷子等着批阅。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十八房考官分派下去,每人也得一百多份,每份都得几十页纸,光是看都看得人头晕眼花。更何况他们只有几日时间,看完第一遍还得交换批阅。尤其是经义策论和诗赋全看考官喜好,完全没标准答案不说,各人断句不同,理解也不一样,其中水分就大了。
  因此三场试卷之中,最重首场,也是考官无奈之举,时间精力有限,长达近一个月的考试和阅卷时间,谁也没办法全程保持精力和体力坚持下来。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
  分工合作,流水作业,各取所长,将每个人的时间和能力充分利用起来,提高的效率不是一点半点。
  按照以往经验,要到九月初才能批阅完毕,能赶在重阳之前发榜都算是高效率了,而这次只用了十天就完成了所有试卷的三审三校,擢选出五百余份荐卷提交给主副考官,惊得病恹恹的王尚书都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这么快……就不怕出错?要不要……晚上几日,照往年时间发榜?”
  张玉湖满意地翻看着方靖远提交上来的附表,随口说道:“考前泄题之事,官家已有批复,就等发榜之后缉拿起事之人,若不趁早发榜,乱其阵脚,难道还要等他从容布局,在重阳之日挑动学子闹事才发榜么?”
  方靖远费尽心思不惜“抛头露面”搞这流水作业提高批卷速度,不就是为了抢时间,赶在那黑手动作之前,先行一步么?
  世事如棋局,先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机会布局。
  从被押题泄题开始,他们已落于下风,如今好容易争取回来的时间,岂容耽搁?
  第五章 开门大吉
  贡院龙门打开的那一刻,方靖远只觉得天蓝得晃眼,风热得烧脸,而自己整个人都快酸得发馊了。
  其他考官这一出龙门,就如同出笼的鸟儿脱缰的野马,约着要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寻欢作乐,美其名曰放松心情,方靖远这会儿还顾不上解压,对喝花酒更是敬谢不敏,便跟众人分道扬镳,独自回家。
  好在一出门就有小厮迎上来人,恭恭敬敬地让人抬了轿子过来请他回家,也省得他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前任官家高宗膝下无子,传言是当年南渡时伤了根基,太宗一脉自此断绝,便从宗室中寻了几个少年入宫,又从朝中重臣和勋贵人家选了些年纪相仿的少年为伴读,一边教养着,一边从中遴选继子。
  方靖远就是在十二岁那年开始入宫伴读的。
  当时的高宗还在后宫辛勤耕耘,还想要一个有自己血脉的儿子,养在宫中的宗室子弟就如同养蛊一般,不光是彼此之间要斗,还要看最后的“天命”,能不能给他们这个上位的机会。
  当年太宗开了兄终弟及先例,防备着太祖一脉,将他们都南迁安置,留在汴京的寥寥无几。
  可谁能想到,养在宫中的哪怕有佳丽三千,子嗣也日渐稀薄,反倒是散入民间的倒如同野草般蓬勃生长,到高宗这一代,因靖康之变掳走大半皇室,只剩下他一人继位,膝下空空如也,隔房的太祖一脉却已子息绵延至上千人之多。
  作为一国之君的赵构看着一“堆”待选的侄儿们,有的家境良好尚且读过书,而有的孩子甚至还带着农家的泥土味,同样是赵氏血脉,却已有天壤之别。
  他本就不甘心将皇位让出去,可偏偏如何努力也生不出一儿半女,在群臣没完没了的“直谏”下,干脆就把他们挑出来的候选者统统召入宫中,看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各施手段,也算是多了一份乐子。
  这种情况下,伴读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反倒是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活计。
  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方靖远身上。
  大宋重文轻武,文官五品以上,皆可荫一子入太学,还可以免县试府试乡试直接参加礼部的“锁厅试”,相当于直接参加高考,通过者便可获得进士出身,比之寻常百姓不知省了多少事。
  故而天下文人才子,学成卖与帝王家,求得就是个封妻荫子,福泽后人。
  可这恩荫一旦成了鸡肋,甚至还可能成为悬在头顶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趋之若鹜就变成了避之不及。
  方靖远的祖父曾随高宗南下,一路护持,在赵构继位后以从龙之功官至二品,可惜几个儿子都不够争气,长房一脉儿子早逝,只留下方靖远一个孤儿寡母,待祖父和母亲相继过世后,就只剩他一人。次子蒙荫入朝,二十余载下来只堪堪做到五品,不过是个光禄寺少卿的闲职,毫无实权。
  及至方靖远这一辈,除了他这一房仅余他一人之外,二三四五房有九个兄弟,姐妹光是嫡出就有十来个,每逢过年来拜见祖父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认都认不过来。
  而那些兄弟姐妹,对他能养在祖父院中,除了羡慕嫉妒之外,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一则是他有个“克父”的名声,刚一出生就丧父,若非祖父方琮汝庇佑,哪里能养得到成年。甚至在祖父方一过世后,那些人便逼嫁寡母,为的就是夺回祖产,甚至连他伴读的身份也想取而代之。
  再则是他年幼时因体弱,祖父母担心他随父早夭,便把他打扮做女孩儿,及至七八岁他懂事之后,坚决拒穿女装才扳正回来。饶是如此,这段黑历史也给他造成不少麻烦。
  作为方家的长房嫡孙,他本有一门好亲事,是由祖父亲自定下,然而在高宗遴选官家子弟入宫伴学时,一听他入选,那边就寻了借口退了亲。
  风险太高,别说亲家,亲人都要退避三舍。
  入宫五载,哪怕再谨小慎微,看着周围的“皇亲国戚”和“准皇子”们拉帮结派,尔虞我诈,方靖远本就不算开朗的性子变得格外小心低调,跟同样对争斗避之不及最土皇孙赵瑗成了同病相怜的“战友”。
  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最受太后和官家宠爱的皇子没能笑到最后,反倒是谁都不曾注意过的赵瑗成了最后的赢家。
  赵构在最后一次尝试生子失败后,彻底丧失信心,给赵瑗改名为赵昚,立为皇子后没两年,就干脆传位于他,自己做了太上皇,省得再被群臣逼得累心劳力,无一宁日。
  赵瑗一被立为皇子,继而册封为太子,方靖远就成了香饽饽。
  只是他常年住在宫中伴读,性子又清冷孤僻,与“家人”往来甚少,出宫后便直接经锁厅试中了探花,成了方家这辈最有出息的子弟,除了祖父之外,再没人能辖制于他,然而自从三年前祖父过世,寡母被逼嫁不成而“病故”,他就真成了“孤儿”。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的身世,对其他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好事,可对于从21世纪回来的方靖远而言,真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