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对敌
  山林之间,秋风肃杀。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国山林中,买椟楼楼主和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的联手伏击,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晃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这拨人竟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陆台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其实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龙门境,而是第七境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他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他神色看似闲适,实则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他们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让他们不惜与人拼命,他们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他们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足,而且我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以及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说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依然站在枝头。虽然这样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撒手锏。
  有些人甚至喜欢在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剑修马致的飞剑凉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所以在与他对战时,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马致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凉荫的名号吗?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有一个手持铁鞭的壮汉,他身边所站之人,陈平安必须多加留意。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剑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驾驭一把飞剑。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走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他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不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他给陈平安指点着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婴境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让本命飞剑自投罗网后,暂时将其封禁一段时间。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飞剑,所以我们最需要提防这点,如果飞剑不得不出鞘杀敌,就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下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会因此惹来祸事。”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他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熟络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你还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对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最麻烦。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稍稍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除了那个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还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他们负责压阵,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他感到陆台刹那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交流,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一闪而逝。
  中年剑师心弦骤然紧绷,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去势更为坚决,但他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条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而后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我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漏,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间养剑葫芦内,一抹碧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个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芦没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它刚刚拦腰斩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它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心,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战,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芦?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犹如神人降世。
  结果他还是被陈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陈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后背硬抗了壮汉的一记铁鞭,虽然铁鞭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透肩而过的剑芒,鲜血淋漓。
  然而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
  仿佛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名壮汉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小旗,听到壮汉提醒后,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那名少年弟子瞬间互换位置。
  刹那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地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这无疑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
  下一刻,阵师又一掌拍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个嫡传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应时间,他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将陶罐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从陶罐中冲天而起,然后分成三股,分别指向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但是这次并非直指阵师,而是指向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而成的滚滚黑烟,遮蔽在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可是巨大飞剑实在太过势如破竹,迅猛破开了黑烟屏障,一剑将少女从头到尾劈开。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长生,到头来反而没能活过二十岁。
  一手扶住大树主干的陆台脸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阵师竟然没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虚晃一枪,诱使陆台将剑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着的陆台,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山上修行之人,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陆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烟汹涌扑杀而至,飞剑斩杀少女之后,转瞬之间就来到主人陆台身前,将那道充满哀号着的狰狞面孔的黑烟给搅烂。
  邪道修士不断摇晃掌心陶罐,阴森地笑道:“敢坏我阴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两灵气可以挥霍!”
  一道道黑烟从陶罐中飞出,像是在他手心盛开了一朵黑色的硕大花朵。
  阵师实在惧怕那个家伙再给自己来一剑,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挥袖撒出,数十颗珠子在他四周悬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宫,数目不等的珠子的悬停位置极有讲究,形成一座座护身阵法。结阵之后,光芒璀璨,将年老阵师映照得无比光明伟岸。
  只是如此一来,先前的布阵就被耽搁了,要延误不少时间。
  那邪道修士在驾驭黑烟扑杀陆台的同时,出声提醒道:“抓紧布阵,否则咱们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费功夫。而且一旦宰不掉那两个,肯定后患无穷。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阵师脸色阴晴不定,一发狠,撤去半数小阵,收回数十颗珠子,如此一来,其布阵速度又加快几分。
  南边的战场上,魁梧汉子扑倒在地,呕血不已,好似要将心肝肠子都吐出来,面前土壤被浸染成鲜红一片,十分惨烈。
  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积月累的横练功夫,十分难缠。他在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师指点,走得坎坷艰难,炼体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够由四到五,可谓不计后果,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终生无望第六境。
  大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于是他便走了歪门邪道,他的请神之法,来自半本残卷,这当然是“打野食”而来的。因为只有上半本,故而他只知如何请,不知如何送,请神容易送神难。
  每一次请神附体的代价极大,他摸索了将近二十年,跟人求爷爷告奶奶,大肆购买这类仙书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这门请神术的后遗症。
  今天请神请了一半,竟然给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神灵”退回神坛,对于规矩森严的请神降真而言,简直无礼至极,所以反扑得厉害,一缕缕神魂从窍穴飘荡而出,如三炷香袅袅升起。
  烧完三炷香之后,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壮汉整个人的后背云雾蒸腾,要知道这些烟雾,可是五境武夫的气魄显化,是一名纯粹武夫的根本元气。
  汉子沙哑含糊道:“救我!”
  那名精通五行木法的练气士眉头紧锁,不得已撤去了针对白袍少年的一门搬山拔木之法,来到壮汉身边蹲下,双手手指掐诀,满脸涨红。从地下飘出星星点点的幽光,萦绕指尖,练气士猛然将其拍入壮汉后心。
  壮汉趴在泥地里的身躯一弹,脸色瞬间红润起来,全身上下各大关节处传出黄豆爆裂般的清脆声响,如枯木逢春。魁梧汉子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手持双鞭站起身,神采奕奕,再无半点颓态。
  那名出手相救的练气士沉声道:“记在账上。”
  汉子咬牙切齿地望着陈平安,点头道:“拿下这两头肥羊,一切好说!”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个长得比娘们还水灵的家伙出手阔绰,简直让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惭形秽。倒不是说一名金丹境修士拿不出那么多小暑钱,要知道那个俊俏公子所买之物,尽是些羊脂兽、春梦蛛、符箓纸人这类烧钱玩意,不是杀敌的攻伐法宝,不是保命的防御重器!
  两个明显来自外乡的年轻人,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没有一次拜访过沿途的仙家山头,也从来没有大修士主动拜见。这说明了什么?这意味着这两个雏儿,出身显贵,腰缠万贯,肯定自幼过惯了舒坦日子,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风大!
  不拿下这两个富得流油的愣头青,对得起自己那么多年的苦修吗?他们除了四处寻找机缘,刀口舔血,还要给山上的仙师们低头哈腰当条狗,帮他们摆平仙师们不屑亲自做的腌臜事,背负了恶名,流窜逃命,换一个地方从头再来。如此循环往复,何时是个头?
  从壮汉被接连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练气士以秘法窃取此地山水气运,成功治疗壮汉,这一切,不过是几个弹指的短暂工夫。
  陈平安被中年剑师驾驭的一道道剑气所阻,没能一鼓作气彻底打死铁鞭壮汉。
  以气驭剑,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了。在许多偏僻的小地方,其诗书典籍上,所谓的飞剑千里取头颅,其实不是说剑修,而是指经常在世人面前冒头的剑师。相比山上剑仙和江湖剑客,半桶水的剑师,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欢沽名钓誉。
  一位剑师驭剑杀敌,出袖之物,往往剑气和真剑皆有,前者胜在量多,后者强在力大。正如轻骑掠阵,赢得优势;重骑凿阵,取得胜果:两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与陈平安对峙的这名剑师,显然是此道大家,他双袖鼓荡,袖口表面泛起阵阵青色光华,从中掠出的一条条青芒剑气,凌厉异常。
  好在剑师每次至多驾驭两缕剑气,陈平安躲闪得还算轻松,远远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被牵制得很死。
  陈平安没有用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先前他重伤魁梧壮汉后,剑师为阻止陈平安彻底击杀壮汉,将一缕剑气早早停在壮汉附近守株待兔,结果陈平安一个骤然加速,直冲剑师,差点闯入剑师身前一丈。
  吓出一身冷汗的剑师,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撒手锏。那把实质小剑并非从袖中飞出,而是从头顶发髻之中悄然出现,原来那根碧玉簪子,是用来遮掩小剑的“剑鞘”。那是一把形状如翠绿柳叶的无柄小剑,极其纤细,围绕着剑师滴溜溜旋转,带起一股股嫩绿色流萤。
  那个符箓派道人厉声提醒道:“贫道的两张枯井符最多再支撑二十弹指!速战速决,赶紧斩掉这个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飞剑破开牢笼,到时候咱们就排队等着给人抹脖子吧!”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干瘦,言语之间,双手缓缓转动,应该是在掌控那两张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箓,老道人气得嗓音颤抖,“你们给的密报上说,这小子不是武夫剑客吗?如今不单是剑修,这崽子竟然还有两把飞剑,两把!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家底,攒出两张原本打算传家的宝符,这次咱们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红,不作数!”
  那壮汉脸色难堪,大踏步走向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闷声道:“更改分红一事,好说,总不会亏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声,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那个白袍少年。
  何时剑修也有这般强横的体魄了?
  那名仍然站在树上的俊俏公子哥,居然也是一名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修,难怪两个人胆敢在异国他乡横着走。两名剑修,三把本命飞剑,就算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桐叶洲玉圭宗走到桐叶宗,只要不主动挑衅那几座仙家府邸,寻常时候,几个野修敢惹?
  他们这拨人鱼龙混杂,原本走不到一块,虽然每个人的境界修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长,这一路又有幕后高人出谋划策,所以哪怕是一名金丹境修士,只要对方事先没有察觉,一行人都可以与其掰掰手腕,说不定就有一桩泼天富贵到手。
  他们其实已经足够高估这两个年轻人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难缠。
  这一次中年剑师放开手脚牵扯那少年,而木法练气士在这山林之间如鱼得水,竟然驱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个个老人蹒跚而行。壮汉掏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脸上肌肤变得滚烫通红,他要再次请神降真!
  大树的树枝如一条条长鞭,狠狠砸向陈平安,陈平安不仅要躲避树枝,还要及时避开一两条阴险刁钻的青色剑芒,一时间险象环生。
  好在陆台很快传来心声,传授陈平安应对那些古怪树木之法,之后陈平安每一拳都精准地砸烂了贴在大树之上的一小串隐蔽字符,随后银光崩碎,大树随之倒塌,绿油油的树木瞬间枯萎。
  陆台还提醒陈平安,囚禁两把飞剑的符箓派道人所说的二十弹指,未必是真,极有可能是三十弹指,甚至时间更加长久。
  陈平安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他打烂了所有古怪树木后,那名已经弃了铁鞭的壮汉已经请神成功,一双眼眸雪白,没有半点人性光彩,如一尊神祇冷漠俯瞰人间。
  陆台心中有些诧异,因为他察觉到陈平安在听到自己的提醒后,根本就没有泛起任何心湖涟漪,显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计,才能如此镇定。
  小小年纪,却是个老江湖啊。
  陆台一手撑在树干上,相比陈平安与各路豪杰的一通乱战,他这边就很无聊了。
  他的飞剑针尖,已经杀不掉那个老阵师了;陶罐里冒出的阴魂黑烟,也奈何不了他陆台。何况陆台还随手取出了一根五色丝绳,系在了手臂上。此物虽然比起他女装时的彩色腰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对寻常练气士而言,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攻守兼备。
  有陈平安牵制住敌方主力,“闲来无事”的陆台,破天荒地有些愧疚情绪。这次确实是大意了,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敢吆喝这么多人一起围剿他们,毅力恒心更是一绝,足足跟了他们千里路程。
  北边战场,那名邪道修士约莫是心疼不断消散的黑烟,对老道人高声喊道:“还有没有枯井符?有的话赶紧丢一张出来,先欠着,回头我和他一起凑钱还你!”
  老道人气得跳脚,骂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头一怒,但是当下只能隐忍不发,想着来日方长,以后要好好与这臭牛鼻子老道计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道修士,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两张关押飞剑的符箓,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起先老道人大声开口,说只能困住飞剑二十弹指,确实如陆台所猜测那般,是故意蒙骗陈平安,希望陈平安误以为二十弹指后就能够召回飞剑,大杀四方。可是现在老道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原来那两张价值连城的宝符,因为初一和十五的反抗,真的只能困住这两把飞剑二十弹指左右,而不是他预期中的四十弹指!
  符箓名为枯井符,能够厌胜本命飞剑。
  用雷击木制成的七枚小钉,成北斗七星状,以秘术嵌入特殊符纸,再刮下从不周风中落下的一两飞土,符箓图案为剑困井中,符纸背书“不动”二字。这还只是“主干”,其余符箓“枝叶”,还有许多细节。
  这是桐叶洲符箓派旁门的一道上品秘符,虽然比不上陆台口中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觑,是中五境练气士对付剑修的保命符,价值千金。在方圆十丈内,只要祭出此符,就可使得剑修的本命飞剑,如人立井中,不能动弹。若要打开禁制,只需开诀拂袖吹气,“井中”飞剑即可自由远去。
  别人是十年磨一剑,老道人则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为过。
  两处战场,大战正酣。
  山林深处,有两人远远眺望此处,隔岸观火。
  其中一人正是在扶乩宗店铺跟陆台争夺羊脂兽的客人,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脸上略有得意。另一人则是腰佩长剑的红袍剑客,身材修长,器宇轩昂。他伸手按住剑柄,看着那边的战场形势,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认为你小题大做,就连我也不例外,现在看来,亏得你这般谨慎,省去我不少麻烦。”
  红袍男子是一名武道六境巅峰的剑客。他在桐叶洲的山下江湖,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师,虽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数十年间,他仗剑驰骋十数国,罕逢敌手。
  剑客腰间长剑,是一把锋利无匹的仙家法宝,使得他胆敢自称“金丹地仙之下,一剑伤敌。龙门之下,一剑斩杀”,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质疑。
  而且他风流无双,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这位不求长生的江湖剑仙,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云麓国的皇后赵氏都与此人有染。
  不起眼的汉子笑道:“我马某人的谨慎,是习惯使然。我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亏和苦头,所以我始终牢记一事,对付这些出身好的仙师,咱们混江湖的,就得狮子搏兔,一口气吃掉他们,否则哪怕侥幸赢了,也是惨胜,收获不大。”
  红衣剑客笑道:“马万法,之前说好的,我帮你们压阵,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着的那把剑,早早就归我了。现在意外出现了,当真需要我亲自杀敌,那么……”
  男人点头道:“养剑葫芦不能给你,而且你也不是剑修,但是两个小家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里边的东西,我要拿出来分红,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红衣剑客眯眼而笑:“极好。”
  汉子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经捉襟见肘,不过那个长得跟娘们似的家伙,多半还留有余力。要不你先对付这家伙?”
  红衣剑客摇头道:“树上那个,手臂上有件法宝护身,又有飞剑暗中乱窜,我很难悄无声息地一击功成,倒是那个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剑斩杀。到时候没了同伴,比娘们还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肯定会心神失守,到时候是我来杀,还是你亲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汉子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如此最好。”然后他笑道:“老道士的两张枯井符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时出手?”
  “正是此时!”红衣剑客身形已经消失,原地尚有余音袅袅,先前脚下的树枝竟是丝毫未动。
  可见这位江湖大宗师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边战场上,因为魁梧汉子得两人相助,陈平安与他厮杀得难解难分,看似乱局还要持续许久。
  一抹赤虹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刹那间撕开战场,剑气森森,充斥天地之间。
  出鞘一剑戳向白袍少年心口,一剑戳中,毫无悬念。
  红衣剑客嘴角微翘,又是这般有趣又无趣,又宰了一个所谓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红衣剑客就企图暴掠而退,甚至打算连那把佩剑都舍了不要,因为命最重要。
  在场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这位剑道大宗师气势太盛,所有人不敢画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师一剑斩杀少年后,随手一剑又轻描淡写地戳死他们,最后美其名曰误杀。到时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着其余人都多出一点分红,活着的家伙,谁会不乐意?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毕生难忘。
  陈平安身上的一袭胜雪白衣,在被红衣剑客一剑刺中心口后,以剑尖心口处为中心,一阵阵炫目的涟漪荡漾开来,露出了这件长袍的真容——一件金袍!仿佛有一条条蛟龙隐没于金色的云海。
  陈平安不再故意压制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威势,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自求伤势,让自己瞧着鲜血淋漓,所以这一剑没能将金袍刺破半点。
  陆台之前没有出声示警,但是陈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着躲在幕后的高人来一锤定音。
  不来,陈平安不亏;来了,陈平安大赚。
  这一路行来,从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去大隋书院,再到第二次离开家乡去往倒悬山,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日复一日地追求“无错”,陈平安终于得到了回报。
  转瞬之间,红衣剑客刚刚松开剑柄,不管不顾大踏步抵住剑尖前行的少年,伸手抽出背后长剑,一剑削去了红衣剑客的头颅。
  陆台也惊得目瞪口呆,他环顾四周,对着那些肝胆欲裂的家伙嫣然一笑:“你们呀,千里送人头,真是礼轻情意重。”
  陈平安反手将长气放回剑鞘,向前走出数步,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那把长剑,身形站定,以倒持式持剑。
  有那么点小风流。
  红衣剑客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一闪而逝,而滚落地面的那颗头颅,其眉心处,露出一滴缓缓凝聚而成的鲜血。
  陈平安转头望向高枝上的陆台,后者一挑眉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有一丝金黄色的小玩意在陆台的手指间萦绕,缓缓流转。若非陈平安眼力极好,根本就发现不了。
  陈平安身上的金色法袍金醴,其肩头那处被剑师剑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缮,毫无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遗物,能够被元婴老蛟常年穿在身上,当然不会是寻常的法袍,桂花岛上那位玉圭宗元婴供奉的法袍墨竹林,都要比这件金醴逊色不少。
  它如让人惊鸿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转入屏风之后,遮掩了倾城之姿,重新变回了白袍样式。
  两张枯井符在空中砰的一声炸裂,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陈平安能够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愤怒神意,这很正常,因为就连性子温顺的十五,此时都充满了火气。
  陈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你们别急,说不定敌人还有后手。”
  飞剑初一在空中肆意往来,带起一条条白虹,令人触目惊心。幽绿颜色的飞剑十五明显有些幽怨,围绕着陈平安缓缓飞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们当然是世间一等一的本命飞剑,不过却不是陈平安的本命之物。
  双方不是那种君臣、主仆的关系,而像是陈平安带着两个心智初开的稚童,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性情温驯。
  陈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山林间的气氛凝重且诡谲。
  作为定海神针的红衣剑客已死,死得那叫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他身形化虹而至,来势汹汹,随后那刺心一剑的风采堪称绝世,估计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
  请神降真的魁梧壮汉,其银色眼眸逐渐淡化,恢复常态。此人先前气势最盛,风头一时无两,这会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他瞥了眼远处的两条铁鞭,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飞剑透心凉。
  中年剑师眼神晦暗不明,已经心生退意。他双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满满的双袖,再无异象。而那把以中空玉簪作为剑鞘的柳叶小剑,悬停在他肩头上方,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护着主人。
  一场本以为无异于郊游踏青的围猎,居然落得个死伤惨重的凄凉境地。而那两个外乡年轻人,一个尚有一战之力,一个更是毫发无损。
  这一刻,这些在各自地头都算呼风唤雨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种恐惧油然而生,再度笼罩心头。
  老阵师心如死灰,阵法只差些许就要大功告成,结果被这个挨千刀的剑道大宗师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得意高徒也横死当场。那两个倒霉孩子,资质算不得惊艳,可是乖巧听话,使唤起来顺手顺心。老阵师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宝珠,依次结阵,座座小阵结成一座护身大阵。
  修行五行木法的练气士,始终沉默不语。他这一类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够搬山拔木,还会饲养花妖虫宠、草木精怪,而且他们往往擅长疗伤和祛毒的术法。他们无法一举奠定战局,但却是备受欢迎的一种练气士。
  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众人各怀鬼胎。
  陈平安倒持红衣剑客的长剑,低头望去,剑身恰似一泓秋水,在透过枝叶的阳光的映照下,水纹荡漾。
  肯定是一把好剑,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那个邪道修士,是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胆大人物,他鬼鬼祟祟,一手绕在背后,托起一只银白色的瓷瓶。瓷瓶高一尺,窄口宽肚,表面不断有狰狞面孔游弋而过,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残酷牢笼。此人默念口诀,想借助手上灵器,偷偷收拢红衣剑客死后的魂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得逞,自己的实力就可以暴涨,只要将一位六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的浑厚魂魄,成功炼化成一尊阴将,温养得当,再让它去乱葬岗或古战场待着,不断汲取阴煞之气,说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成为一尊七境的英灵阴物。到时候自己哪里还需要看别人脸色?恐怕那些个小国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脸色。
  陆台一下子看穿了邪道修士的小动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名为“针尖”却无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邪道修士的头顶上空笔直落下。
  邪道修士慌忙逃窜,同时收起那只银色瓷瓶。他不得不打消收拢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阴物,抵御那柄可怕飞剑的追杀。无论邪道修士如何辗转腾挪,飞剑针尖始终如影随形。
  这次围剿,算上幕后主使马万法,如果老阵师的阵法顺利完成,红衣剑客没有暴毙,所有人众志成城,那么他们对付一位金丹境修士都绰绰有余。若是所有人不惧一死,恐怕就算两位金丹境修士,对上他们都讨不到半点便宜。
  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如果。
  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势占据上风时,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风,那就是人心涣散,沦为乌合之众。
  已是强弩之末的壮汉突然满脸惊喜,高声道:“我家主人说了,他马上就会赶来,亲自对付两人!诸位,我们会将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还有原本答应给窦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窦紫芝的家产,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魁梧壮汉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贵险中求,是回去当老鼠钻地洞,还是从此有资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举!”
  中年剑师脸色冰冷,杀气腾腾,沉声道:“我同意,这两个小子该死!”只见他手腕一拧,袖中青芒蓄势待发。
  老阵师微笑道:“搬山阵即将完工,可以一战。只须帮我拖延最多半炷香时间!”
  被飞剑追杀得灰头土脸的邪道修士喊道:“算我一个!事先说好,除了重新分红,老子还要那窦老儿的魂魄,谁也别跟我抢!”
  木法练气士点点头,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壮汉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将地上两条铁鞭驭回手中,率先大踏步走向陈平安。他的家主,先前确实密语传音给他,要亲自赶来,势必将这两头肥羊斩杀在此。
  然而几乎同时,中年剑师挥动大袖,转身掠去,快若惊鸿。老阵师使出了不止一张缩地符,每次身形出现在十数丈外,几个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身形没入山林深处。木法练气士脚尖一点,身后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树,但是骤然间便没了踪迹。唯独那个邪道修士还在往陈平安这边赶。
  魁梧汉子愣在当场,骂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自己这点斤两,已经不够看了,这般作态,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陈平安先是错愕,随即释然,这才合情合理,自己又学到了一些。
  陆台深呼吸一口气,对陈平安说道:“那个主谋刚刚跑了,我去追他,这边你应该对付得过来,回头我来找你。”
  陆台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实的飞剑针尖。他的双手手腕和双腿脚踝处,各有紫金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图案。
  陆台轻声道:“开花。”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莲花,瞬间绽放。
  陆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跃起,然后就此御风而行。他身体前倾,眯眼远望,大袖鼓荡,猎猎作响,鬓角发丝絮乱飘荡。他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找准一个方向,一闪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着装满阴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个僧人拜礼,谄媚笑道:“这位剑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礼失礼。下次相见,在下一定主动退避三舍,若是到时候公子愿意吩咐在下做点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辞。”
  言语之间,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脸色,身形暴退而去。此人也是个杀伐果决的,逃离之前,当场捏爆了那只蓄养阴魂的黑色陶罐,顿时黑烟弥漫。
  壁虎断尾。
  一抹纤细金光在滚滚黑烟之中迅猛游荡,浓稠如墨汁的阴森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距离这抹金光彻底打消这些污秽黑烟,还有一会儿工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几步前冲,跃上一棵大树的树冠之巅。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烟的飘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飞快远遁。
  初一已经自行追去,陈平安心意微动,十五也紧随其后。
  陈平安飘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翻转手腕,换作正常持剑姿势。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虽然比槐木剑要重上不少,可陈平安总觉得还是太轻了。
  那魁梧壮汉抬起头,望向陆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手中铁鞭,惨然一笑。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怨恨、失落、愤懑,一一浮现,又皆在心胸间一一淡去。
  这辈子活得窝囊憋屈,总要死得像个英雄好汉。
  壮汉将两条铁鞭狠狠丢到地上,开始第三次请神降真。汉子使劲一跺脚,双手重重合十,眼眶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让我酣畅一战?!”
  陈平安随手丢出手中那把痴心,长剑从魁梧壮汉的心口处一穿而过,钉入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长剑穿透汉子心脏之后,陈平安清楚地看到剑身上红光流淌,一闪而逝,如饥汉饱餐一顿,酒鬼畅饮一番。
  陈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的神仙铺子,卖出这把剑。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烟,不愧是由老蛟长须制成的上品法宝。
  两根蛟须就已经如此神通广大,真不知道倒悬山上那位蛟龙真君手中的拂尘,该是何等威力无匹。
  陈平安收起思绪,犹豫了一下,取回长剑,捡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以剑将其削尖,然后默默挖了几个大土坑,将红衣剑客、魁梧汉子和阵师的两名弟子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尽量掩饰痕迹,不至于被无意间路过此地的人一眼看到。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陆台返回。他将那把多了剑鞘的痴心随意横放在膝上。
  远处,与金光纠缠不休却节节败退的阴魂黑烟,虽然早已失去了灵智,可仍然畏死向生,顿时有一大股滚滚黑烟要离开此地,逃往别处肆虐山水。
  陈平安突然想起远处还有一座城堡,若是其中是不谙术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殃及池鱼。
  陈平安持剑起身,环顾四周,确定并无异样后,这才将魂魄真意浇灌于法袍金醴中。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身高十数丈的缥缈法相,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间屹然而立,刚好拦阻在那股黑烟之前,大袖一卷,就将那些阴魂兜入袖中。阴魂如入雷池,滋滋作响,很快就悉数烟消云散。
  陈平安坐回原地,脸色雪白,头疼欲裂。这次毫不保留地显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气,而且还有难以为继的迹象。若是与人捉对厮杀,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使用这种手段。一旦对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陈平安等于自己双手奉上头颅。
  不过说实话,那种魂魄好似出窍远游的感觉,极为玄妙——居高临下,俯瞰山河。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捻动柔顺细腻的法袍的衣角,感到阵阵清凉。一番生死厮杀,提心吊胆,几乎耗尽了心力,当下陈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树主干,开始闭目养神。约莫半炷香后,陈平安才平稳心神,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缚妖索幻化成一根金色绳索,回到陈平安的手腕上。很快一道绚烂白虹和一道幽绿光芒飞掠而返,双双进入养剑葫芦中。虽然两把飞剑极其细微,可是两条流萤拉伸出十数丈,十分扎眼。
  陈平安感受到它们在养剑葫芦内传来的心意,应该是顺利杀敌了。陈平安便放下心来。
  初一、十五是头一次离开陈平安这么久远。
  既然无事,陈平安就开始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背剑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曾经伴随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阴的法袍金醴,对于练气士而言,就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灵气;可对一名纯粹武夫来说,金醴虽然是罕见的护身符,却也有些小麻烦,那就是武夫需要抵御那些源源不断往金醴靠近的灵气,毕竟纯粹武夫一开始就要毅然决然地打散气府中所有灵气,才称得上纯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陈平安在倒悬山时,由于那边灵气充沛,所以抵御得比较辛苦。离开吞宝鲸后,他行走山林,就轻松惬意许多,毕竟寻常的山野之地灵气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陆台才大摇大摆地从山林之中向陈平安这边快速赶来,他满身尘土,所幸身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样子,很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人。
  陆台一边走向陈平安所在的大树,随手将老阵师遗留在四周的诸多阵旗纷纷收入袖中,一边好奇问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为何不由着尸体曝晒,野兽啃咬,飞鸟剥啄,这才是他们该有的下场。你可怜这帮歹人做甚?”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可怜他们。我只是在意‘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件事。”
  陆台摇摇头,懒得多想,他突然转身跑向血腥气最重的“坟头”,跟陈平安问了那几个尸体的大致位置,然后信誓旦旦地答应,稍后会重新填土。不等陈平安点头,陆台就一掌拍去,尘土飞扬,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做起了翻检尸体的勾当,就连老阵师的两名弟子都没有放过。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喜欢胭脂水粉、腮红黛眉的家伙,做起这种刨坟勾当,如此娴熟,毫无心理负担。
  陆台难免沾染上鲜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丝绳缠绕手臂,他全身上下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仙家法宝,种种妙用,匪夷所思。
  陆台在那边独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师,可你真是个穷鬼啊!瞅瞅,这是马万法的方寸物,里头堆满了金山银山,再看看你,你真该羞愧得活过来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说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这点家当,真是寒酸,唯独这摞银票,倒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在山下购物,给人家雪花钱,店家是要打人的……”
  “你们这两个苦命鸳鸯,下辈子投胎做人,记得找个好一点的师父,哪怕本事差点,也莫要再找这种了。”
  陈平安也没打搅忙碌的陆台,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很陌生。
  最后陆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着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满意足:“那个幕后主使已经死翘翘了,万事大吉!”
  陆台走回陈平安这边的树下,仰着脑袋,招手道:“分赃喽!”
  陈平安问道:“关于今天这场风波,你之前是不是算过卦,早就有了答案?”
  陆台抬起手,顿了一下,然后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手势妩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这是阴阳家子弟的日常课业,不然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这种事情,与你说不得,说了就不灵了。”
  陈平安打量着陆台:“下不为例。”
  陆台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说到这里,陆台手腕一翻,手心中变出一块青绿玉笏,“马万法的方寸物,他的宝贝都在里头了。比起习武的窦紫芝,马万法混得相当不错,一个龙门境修士就能拥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这家伙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摇头。
  陆台呵呵笑道:“马万法是一个罕见的养蚕人,擅长抽丝剥茧,他有把握在我们死后,捉出我们的方寸物,所以他才对咱俩如此垂涎。估计马万法一开始没想到咱俩是两位‘剑仙’,我的两把本命飞剑他自然夺不走,至于你的那两把,可就不好说了,一旦给人夺了养剑葫芦……”
  陈平安默不作声。对于本命物和法宝灵器的炼化入虚,陈平安在倒悬山时因为法袍金醴和缚妖索的缘故,大致有所了解。本命物,就像剑修的本命飞剑,人死即无,神仙都难留住。
  可寻常的炼化之物,虽然藏匿于气府窍穴,但是死后有一定可能,会游离于神魂之中,并不会快速消散。若是炼化之物品相极高,寄身之所的魂魄飞散后它甚至有可能“蹦出”气府,重返人间。世上那么多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其中的仙家府邸被破开禁制后,许多兵解、尸解的仙人遗蜕附近经常会有上品法宝,就是此理。
  对于练气士而言,本命物注定极为稀少,而炼化之物数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数。毕竟品相越高的灵器法宝越难炼化,其所消耗的天材地宝和时间精力,足以让地仙之下的绝大部分修士知难而退。
  像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那把仙剑,哪怕持剑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师,一样无法炼化为本命物。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剑仙,仙剑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仙剑,九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实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万年不变。
  所以风雪庙阮邛,才会立誓要铸造出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崭新仙剑。
  若是今人处处不如古人,这得多没劲。
  而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誉为行走的武库,就在于他们能够炼化更多法宝傍身。
  试想一下,兵修身怀三头六臂之类的秘术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挂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再加上本身体魄强横,谁敢与之为敌?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够轻易打死别人著称。
  陆台心情极好,为陈平安详细解释何为养蚕人:“方寸物比较特殊,与法器、飞剑不同,它类似一座小洞天,无法被立即销毁,而且方寸物极难炼制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从练气士身上剥离出方寸物,成了一门大学问,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暴利买卖。山上专门有一种养蚕人,自有家传或是师门传承的秘法,能够从练气士神魂之中剥取方寸物。”
  陆台啧啧道:“马万法如果宰掉我们,拿到你的养剑葫芦加上我的方寸物,那他就发大财了。说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钱,就能砸出一个陆地神仙。”陆台突然眯起眼,笑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杀死龙门境修士的?”
  陈平安后退一步,养剑葫芦内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护在陈平安身旁。
  陆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指了指陆台的手臂——并无五彩绳索缠绕陆台的手臂。
  而且虽然眼前这个陆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态,可陈平安总觉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再加上陆台刻意解释马万法的养蚕人身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台先是神色阴冷,然后憋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陈平安:“换成别人,我故意这样折腾,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装神态扭捏,还要悄悄流露出一点杀气,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可是对付你陈平安则恰到好处。行了行了,那窦紫芝先前戳中你心口一剑,你赶紧把淤血吐出来,不然会有后遗症的。”陆台见陈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点笑出眼泪,声道:“针尖、麦芒,出来。”
  一把巨大飞剑悬空而停,旁边还有一丝金黄色的“麦穗尖芒”。
  陈平安如释重负,确定了陆台身份后,这才赶紧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陆台!”
  陆台打了一个响指,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返回气府栖息。他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轻轻扇起清风,开心笑道:“谁让你放跑那些个杂鱼——”
  陈平安气得想要一脚踹过去,然而陆台蓦然弯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追杀一名老奸巨猾、拥有方寸物的龙门境修士,不算太难,可要将其截杀,恐怕金丹境修士也很难轻松做到,所以陆台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
  陈平安伸出双指,捻住身上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直接将一整件金醴给“剥”了下来。他轻轻将其抛给身躯微颤的陆台,皱眉道:“穿上试试,我已经撤去袍子上边的禁制。”
  陆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见他有所动作,金醴就瞬间穿在了身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气,盘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抹了一下猩红嘴唇,骂骂咧咧,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让人觉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为了时刻保证自己具备巅峰战力,将那丹药和琼浆当了馒头茶水,哪里会这么狼狈?这笔买卖,若是咱俩对半分了马万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赚,我却亏死了。”
  陈平安蹲在旁边,将那把痴心随手插入地面,没好气道:“窦紫芝的这把佩剑归我,其余你都拿着便是。”
  陆台瞪圆眼睛,气呼呼道:“这把剑才是最值钱的好不好,炼神境的武道宗师都用得着!窦紫芝当初为了得到这件法宝,肯定砸锅卖铁,甚至已经倾家荡产,所以这次才会被马万法喊来打家劫舍。”
  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个我就不管了。”
  陆台穿上金醴之后,气息平稳许多:“好了,咱们来复盘。”
  “那个阵师布置的阵法叫搬山阵,能够让人身处其中,魂魄流转凝滞,就像背着一座山峰,对付金丹境以下的练气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帜,品相倒也不高,只不过数目多,还值点钱。”
  “我来的路上,刚好撞见了那个不走运的符箓派老道人。老家伙差点给针尖劈成了两半,吓得赶紧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法宝。老家伙哪里愿意,垂死挣扎,与我拼命,我只好了结他的性命。再加上我查探了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炼化法宝,这才会伤上加伤。”
  “可惜只得到这本《帛鱼符箓》。原来禁锢住你那两把飞剑的符箓,就是这本符书的精华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说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将其拿回家族,放入藏书楼,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东西咱们对半分,我就不会加重伤势。我拼了半条命宰掉老道人,还是要跟你对半分,你说我气不气?”
  陈平安说道:“那个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这边阴气冲天,黑烟滚滚,如果不是这件法袍,差点没拦住它,否则那座城堡就要被咱们害惨了。这岂不是殃及池鱼,白白让那座城堡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陆台扬起手中的玉笏:“这块青绿玉笏,材质比谷雨钱还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比起寻常的方寸物,价格要高出不少。里头的东西,其实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银财宝、古董珍玩一大堆,其中赝品无数,几瓶丹药也不咋地,折算在一起,抛开玉笏本身不说,也就是约莫一万颗雪花钱的样子。同样是一个龙门境的家底,桐叶洲确实远远不如中土神洲。”
  陆台的言语之间充满了遗憾,以及身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陈平安无奈道:“也就一万颗雪花钱?!”
  陆台反问道:“不然呢?”
  陈平安记得俱芦洲打醮山的那艘鲲船,在这几百年间,其售价最高的几件法宝器物也就值一两万雪花钱。
  春水、秋实姐妹两人听人说到这个,就好像陈平安还是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刘羡阳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那福禄街的大宅子值几千两银子。那会儿,陈平安连碎银子都没见过几次。
  陆台忙着凭借金醴蕴含的灵气疗伤,没有发现陈平安的怅然神色,冷哼道:“跟马万法厮杀搏命后,我那五彩索破损严重,另外一样护身法宝也彻底毁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复价钱,你知道后者值多少钱吗?”陆台眨了眨眼睛,“如果方寸物里的财宝全部归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阵法旗帜,我勉强不亏,略有小赚。”
  陈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说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藏书楼的《帛鱼符箓》。”
  陆台“恍然大悟”:“哈哈,给忘了。”
  陈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还有这块玉笏,退一步讲,你我如果真的对半分,半块玉笏值多少钱?一件方寸物,怎么都不便宜吧?”
  陆台愤然道:“陈平安!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不许我哭穷啊?”
  陈平安针尖对麦芒道:“我都说了,除了这把剑,全都归你,你弯来绕去的,图什么?”
  陆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个法子,让自己既赚了一大笔,又能心安理得。”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无聊不无聊?”
  陈平安拔出身边的长剑,递向陆台,大致说了一剑穿心后的异样。陆台摆摆手,没有接过痴心,直截了当地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这只是旁门左道的路数而已。”
  陈平安愣了一下:“对了,先前那汉子说的‘上手’,是什么意思?”
  陆台笑眯眯道:“以后多逛青楼,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横剑在前,缓缓拔剑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线都凝聚在了剑身之上。
  陈平安又问起那老阵师拍碎符箓后的转移术法。陆台也是头回亲眼瞧见这种术法,但不是头回听说。这个见识广博的陆氏子弟,向陈平安娓娓道来,顺便给陈平安说了一些符箓和阵法的配合之术。陈平安这才知道原来将两张缩地符“重叠”使用,就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术法神通,确实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伤势已经压下,接下来只须安静调养即可。”陆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随手将其丢给陈平安。陈平安张开双手,金醴便自行上身。
  陆台将那块青绿玉笏收入袖中,笑道:“坐地分赃,最怕什么?”陆台自问自答,“分赃不均,窝里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现在欠你陈平安一半玉笏,折算成雪花钱的话……”陆台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心口,愁眉不展,“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陆台脑袋上,笑骂道:“皮。”落魄山上,魏檗经常对青衣小童做此事。
  陆台愣了一下,没跟陈平安计较。
  “我先看看周边的动静,不着急动身。”陈平安说完之后,掠上高枝,举目远眺四方。
  陆台抬头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壮起胆子站在树枝上,他急忙一手扶住主干,这才略微觉得心安。
  陈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养剑葫芦,难得喝了口酒:“陆台,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杀了马万法,后患无穷,接下来一路上都会有很大麻烦。我曾经在梳水国领教过,一个练气士铁了心死缠烂打。所以我有这把剑就够了,你不用再给我额外的雪花钱。”
  陆台正要说话,陈平安转头微笑道:“认识你后,我越发觉得不能只讲自己的道理,万事最怕走极端。你要是实在良心不安,钱,我也收。”
  陆台没有说什么,干脆背靠树干,笑着拿出铜镜,左顾右盼,开始哼着小曲儿,仔细梳理鬓角。
  陈平安受不了这个,不再看他,突然皱眉道:“有人在往这边赶。”
  陆台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很快继续对镜梳妆:“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应该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着让他们砍上几十刀都没事。”
  陈平安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动无碍,我们就动身继续往北。”
  陆台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咱们能不能停步休养几天?”
  陈平安点点头:“也行。”
  一支队伍从城堡进入山林,其中个个身形矫健,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只不过这种扎实,只是相对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为首一人,是名青衫长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绵长,脚步轻灵,应该是内家拳高手。
  他身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左右,男子俊逸,女子温婉,两人有三四分相似,应该是兄妹。男子背负角弓,女子脚踩锦绣小蛮靴,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蛇形金钏,好一对金童玉女。
  再往后,就是十数名青壮扈从,俱是一身简单爽利的紧身衣装。
  他们在山林之中,看到两个年轻公子迎面走来,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充满了戒心,以及忌惮。
  为首老人笑着拱手抱拳道:“在下飞鹰堡管事何崖,不知两位公子可曾见到附近有仙师和妖魔的身影?”
  陆台笑眯眯道:“世上哪来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说笑吗?”
  老人哑口无言。
  那年轻女子见到了好似书上谪仙人的陆台,眼前一亮,顿时神采奕奕。她的兄长,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
  飞鹰堡附近方圆百里,并无名胜可以游历,只有最寻常的山水,而且两条通往飞鹰堡的山路,一宽阔一羊肠,那条宽阔山路是断头路,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着大道找到隐居世外的飞鹰堡。
  飞鹰堡在三四十年前,还是沉香国的一方武林霸主,在遭遇一场浩劫之后,飞鹰堡之人便开始避世不出,并主动毁去那条大道,其家族子弟极少外出游历。不过谈不上与世隔绝,还是有一些必需的商贸往来,偶尔也会有一些世代与其交好的江湖中人,来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艺。
  眼前这两人出现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他们在城堡中发现这边的神仙打架惊世骇俗,不是黑烟滚滚,就是流光溢彩,最后竟然还有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身法相飘荡在空中。飞鹰堡绝大多数人都不曾领略过这等风光,一时间风声鹤唳,议论纷纷。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后,堡主让管事何崖来此查看。至于那对年轻男女,则是瞒着众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半路出现,让管事何崖无可奈何,何崖只好让队伍越发放慢脚步,故意绕了一些远路,这才慢慢悠悠来到此地,最终见着了好似正在闲游山水的眼前两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心弦紧绷,就怕那两个瞧着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伤人。
  飞鹰堡中绝大多数人涉世不深,不曾亲眼见过那些江湖上的古怪秘事,何崖则不然,老管事闯荡过江湖,去过几次“半山腰”。
  飞鹰堡在何崖的坚持下,有着诸多让年轻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规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阳等节日,飞鹰堡几座重地的大门,都要张贴从外边道观求来的丹书符纸;小孩子受到惊吓后,老人会经常在道路岔口独自上香,摆上糕点果盘。还有每次飞鹰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规矩就更多,哪些青壮汉子抬棺下葬,葬在何处,哪个时辰出生的人负责哪几天的守灵,头七的香火供奉怎么摆,等等,简直能让年轻人烦死。
  陆台先问了老人是不是来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着说要去借宿,最近都是露宿荒郊野岭,实在难熬。
  老管事犹豫不决,那腕有金钏的女子已经率先点头。
  陈平安微微摇头,这女子心太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着那个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哂然一笑:“来者是客,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既然遇上了,飞鹰堡理当盛情款待。”
  陆台和陈平安跟着一行人,去往十数里外的飞鹰堡。
  山路逶迤,可就不止十数里了。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陆台闲聊,老管事何崖在前边始终竖着耳朵,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飞鹰堡姓桓。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按照桓氏族谱,桓氏是六百年前为了躲避战火,由北方常沂国迁入沉香国的,其堂号为重英堂。
  陈平安听不懂这些,陆台什么都能聊,与女子说这个“桓”是好姓氏,旁征博引了一大通。
  临近飞鹰堡,众人脚下已出现了一条平整道路,陆台抬头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栋楼的栏杆处,有一个裹着貂裘的畏寒妇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她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妇人自己并不知晓,飞鹰堡也从来没人能够看到,这个妇人七窍淌血、潺潺而流的凄惨模样。
  栏杆之外,阳光普照,栏杆之内,有些阴凉。若是在妇人旁边站得久了,便会觉得肌肤微凉,像是身躯浸入河水中。
  所以妇人身边这些年换了又换的丫鬟婢女,无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而她们离开妇人之后,多半又能痊愈。
  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便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