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实际上现在傅宣燎仍有翻盘的可能,因为他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什么力气,抵着他的刀子也不曾狠心往里捅。
  身后的人连呼吸都虚浮发颤,像是久病未愈,或者受了很重的伤。
  意识到袭击他的人是谁,傅宣燎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然后松一口气,心想找到就好,他好好的就好。
  一句“你怎么样”即将出口的时候,身后的人抢先出声。
  “傅宣燎。”
  这三个字刚飘入耳朵,傅宣燎就猛一个激灵,心急到差点直接转过身去。
  身后的人没给他机会,紧接着道:“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把你绑在身边。”
  似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轻飘的嗓音几乎没有起伏,傅宣燎却听出其中无能为力的颓然。
  “傅宣燎。”时濛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这让傅宣燎想起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他把时濛送回时家,时濛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提出了下周六也一起出去的请求,用的也是一句带有服软意味的“好不好”。
  可当时他急于逃避,不曾答应,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好时光。
  于是五年来,傅宣燎第一次不对时濛的强迫做出反抗,任由他在黑暗中用刀抵着腰带到车后座,再用麻绳把双手在身前捆了个结实。
  开车的司机话不多,他们在沉默中风驰电掣几十公里,踩着天蒙蒙亮的那一刻,赶到离枫城最近的海岸边。
  车费用的是傅宣燎西装口袋里的三张百元纸钞,如今这衣服披在时濛身上。傅宣燎记得里面还有两张,想来被时濛拿去买了刀和麻绳。
  雨停了,清晨风平浪静,水温较低,几艘早起的渔船扬起风帆,朝着泛红的地平线方向驶去。
  傅宣燎被安置在码头边等着,他看见时濛与岸边的一个老头说了些什么,指了指停靠岸边的一艘小渔船,并递给老头一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纪念币。
  老头过来帮忙松开系船柱上的缆绳后,时濛返回身对傅宣燎说:“上去吧。”
  傅宣燎没听时濛提过会开船,但还是上去了。
  他想对时濛说“不用绑我不会跑”,可看见时濛频繁盯视过来的目光,又作了罢。
  针锋相对许多年,他从未顺着他,这次不如就听他的话。
  时濛伤势较重,登船的木板走不稳,傅宣燎抬起被捆的两条胳膊给他当扶手,他也没推拒。
  只是上了船,他便不再理会傅宣燎,走到发动机前,按下启动电钮。
  仪表盘上的油、水压力读数发生变化,船在轰隆声中动了起来。
  透过前视窗,时濛看向无垠的海面,被闪烁的波光刺得眯起双眸。
  他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嘴唇全无血色,迎着晨曦,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他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坐在这条破旧的渔船里。
  可他不打算回头。
  因为船上载着他此生最无上珍贵的宝物,他们正晃晃悠悠离开码头,前往大海深处。
  去做最后的告别。
  第35章 (上)
  时濛并未选择其他渔船走的航线,也许这条船本来就没有固定方向。
  他们飘到一片无人的海域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将驾驶室里照得通透明亮。
  傅宣燎这才瞧清楚船舱内的陈设,桌板,椅子,雷达,对讲机……都是常见设施,不过这艘船上没有太多生活痕迹,喝水的口杯都不见一只。
  再环视一圈,他赫然发现这船上甚至没有饮用水。
  傅宣燎推测这船有段时间没出海了,极有可能被人出租金包下,所以一直停靠在码头边。
  而租船的人正盘腿坐在地上,单手持握着方向盘,身体除了随着船身摇晃几乎岿然不动,仿佛睡着了。
  傅宣燎挪了下位置发出声响,他又“醒”了,偏头看过来,眼神没有温度,对待战利品一般。
  “身体怎么样?”比起为什么离开医院,傅宣燎更担心时濛的伤,“还疼吗?”
  听到“疼”字,时濛短暂地怔住,然后左手松开方向盘抚上胸口,不说话。
  傅宣燎被绑了手,行动却是自由的。他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在时濛面前弯下腰:“让我看看伤口。”
  唯恐时濛在消失的半天里出什么状况,他伤在肋骨,本就该卧床静养。
  傅宣燎伸着手腕被缚的两只手去碰时濛紧扣的衣襟,想查看伤口是否开裂,却被时濛扭身躲开了。
  时濛不让碰也不让看,半晌才背对着他道:“没了。”
  什么没了?
  傅宣燎本想追问,看见时濛仍固执地按着胸口,忽然想到那个火焰形状的文身便是在此处,掌心之下胸肋之上。
  现在那个文身已经没有了,时濛断掉的肋骨就在这个位置,它被连同皮肤一起踢烂了,再被手术刀划开,就算愈合也只会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原来是火焰没了。
  来不及为听懂时濛的话高兴,傅宣燎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仓皇感在心中升起。
  比看到他浑身是血毫无生气的样子还要仓皇。
  傅宣燎好像明白了时濛把他弄来这里的目的。
  “我们回去吧。”傅宣燎说,“现在离岸边不远,返航很容易。”
  时濛目视前方,不予理会。
  “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是不答。
  “你的狂犬疫苗还没打完。”傅宣燎找其他理由,试图说动他,“如果不打完的话……”
  时濛冷不丁接话:“会死,对吗?”
  傅宣燎愣在那里,看着时濛雕像般波澜不惊的侧脸,淡色的唇翕张,说着他最害怕听到的话。
  “死就死了。”时濛再度扭头看他,“你不是希望我死吗?”
  这回,时濛并没有将生死当做筹码。
  他是真的不在意了。曾经以为得不到傅宣燎的爱就会死,结果他非但没死,还苟延残喘地活到了现在。
  可见口头的诅咒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将对方震慑住,多试几次便如同狼来了的故事,成为一场笑话。
  因此时濛说这话并非想伤害谁,他只是陈述事实,傅宣燎被他心死神灭般的语气吓到也是偶然的收获。
  “我没有……”
  傅宣燎只起了个头,就放弃了辩解。如今的局面下,他已没有立场为自己开脱。
  他以为时濛因为电话里那句话伤了心,他怕时濛钻牛角尖,绞尽脑汁想其他理由唤醒时濛对于生的欲望。
  “警方已经在调查了,你不想早点抓到伤害你的人吗?”
  时濛转回头去,对此毫无兴趣。
  “那你知道……被调换的事吗?”傅宣燎有些犹豫,却不得不说,“其实你才是李姨的儿子,李姨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不是没有人——”
  他想说,你不是没有人爱,那个姓杨的女人不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不好,还有以后会有很多人对你好,包括我。
  然而话被打断了,时濛的声音很淡,却力道十足:“我知道。”
  那天躺在雨里,时濛抓住最后一缕模糊的意识静静地思考,将所有奇怪的细节都串联起来,它们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便是傅宣燎告诉他的结果。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时间能退回二十五年前吗?就算能,谁能保证这回还是不出错?
  就算万幸没出错,人生就一定能按照预设的轨迹前行?那么多障碍和变数,统统都可以无视掉吗?
  时濛甚至不知道爱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都没有感受过爱,怎么知道爱到底好不好?
  所以就算得不到也没关系,他不想要了。
  船在海上飘飘荡荡,傅宣燎的心也随之浮浮沉沉。
  而时濛像一根烛芯浸了水的蜡烛,怎么也点不着。
  如果说在上船之前,傅宣燎还抱了点希望,觉得时濛从医院里跑出去后又回来找他,是因为念及旧情,是因为还想继续这段关系。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把时濛找回来之后,他们可以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可他忘了他们错位的关系经年累积根深蒂固,他们的起初就与美好二字背道而驰,不可能因为身份和观念的转变,或者误会的解开,就能将已经溃烂的伤口治愈得毫无痕迹。
  如今他来不及思考不想时濛放弃的原因,只着眼于当下,希望时濛先打起精神活下去。
  时至今日,傅宣燎才终于肯承认,当时看到时濛坐在窗台上摇摇欲坠,他更担心的是时濛的安危,而非那幅画。
  然而他想不出其他能吸引时濛的东西。从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光是待在那里,时濛就一个劲贴上来,以至他从来没有想过时濛究竟喜欢什么。
  傅宣燎看见时濛从桌板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还有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
  时濛想用右手拿笔,举起来才想起受了伤不能动。他沉着脸看起来有些生气,到底还是想画,改用左手执笔,在纸上不甚熟练地勾勒线条。
  对了,他喜欢画画!
  傅宣燎忙道:“我还知道,那些画是你送我的,简笔画,塞到我的课桌里。”说着他上前一步,“你的手受了伤,现在回去治疗,还有机会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笔尖一顿,时濛的眼中流露一丝疑惑,似在思考他是怎么知道的。
  旋即又恢复近乎冷漠的平静。
  “可是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时濛说着,扭头看向船舱外,“比如我的《焰》,就在这艘船上。”
  傅宣燎的眼皮跳了一下。
  同时震颤的,还有他的心脏。
  那股仓皇终究扩散开了,他握不住,也收不回来。
  时濛连他从何得知当年的事都不再好奇,还将《焰》的所在如此轻而易举地告诉他,明明不久前时濛还将这幅画作为筹码,视为威胁他的利器。
  当时时濛说画被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还说“你找不到”,原来竟是藏在了这里。
  思及之前对《焰》的真实作者产生的怀疑,一种不合时宜的念头伴随着隆隆的心跳,于此刻浮现在傅宣燎的脑海中。
  更不合时宜的,傅宣燎想起时濛行事虽霸道,却只要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比如那条蓝宝石项链,自己随口说不是给他的,他便不要了,连一眼都不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