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律风的大胆发言, 直接打破了代表团的沉默规则。
  所有人看着翁承先,一脸有话要讲的模样,又比律风更守规矩。
  “建筑交流会, 就是做交流的。”
  翁承先摘下眼镜, 慢条斯理的擦起来,“既然菲律宾的约马尔先生和美国专家都不太了解现在的中国基建能力,说明今天的交流很有必要,也很迫切。”
  他戴上眼镜, 笑容慈祥的看向约马尔,对代表团目光期待的同事们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不然别人会以为中国人的谦逊是好欺负。
  有了翁总工的许可, 沉闷的交流会现场变得热闹起来。
  参会人员不止是桥梁专家, 还有无数隧道、铁路、公路的规划建设者。
  手上那份详尽资料, 为了完成菲律宾三大岛组的贯通, 夹杂了不少铁路、公路需求, 其中不乏困难重重的热带森林和海岸侵蚀地貌。
  然而, 在中国建设者眼中,就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建设难题, 也没有他们没见过的地形。
  一场中菲建筑交流会,每一项议题都围绕着基础建设。
  那些看似复杂的桥梁、隧道、公路、铁路,在畅所欲言的中方代表口中,成为了一列列值得研究但不足为惧的课题。
  坐在会场的记者听得无比呆愣, 马上回过神来奋笔疾书。
  这种论证菲律宾多项基础建设可能性的现场,给他们带来的震撼,远超任何政客作秀和政府会议。
  因为, 这些来自中国的建设者, 用着他们懂得的词汇, 描述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过的未来。
  三大岛组都被桥梁、隧道连接, 乘坐高速列车就能环游全菲。
  拥堵的市中心不需要完全封闭,就能在地面以下修建出覆盖全岛的便捷地下铁。
  公路能够直达每一片市区、每一座村庄,即使台风、地震阻拦不了行驶的车辆。
  被海水淹没的灾难地带,有了快速坚固的通道,就会有救援者破浪前行。
  键盘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国人的诉说里敲击得激烈。
  即使英语生疏的建设者,说完一段陌生中文,很快就有翻译员流畅地讲述令记者们感慨万千的话语。
  鱼平地区的淤泥不成问题,三季岛拥堵的交通不是阻碍。
  就连台风常常造访、毁掉了无数公路住宅的巴丹尼地区,在与会代表的论证里,完全可以建出稳固绵延数十公里的水泥大道。
  记者们无不讶异,连守着摄像机直播的摄影师都努力克制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们首先是菲律宾人,然后才是约马尔的雇佣者。
  面对这些能够改变菲律宾的举措,他们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烂泥湾里可以造出一座桥!门户枢纽改头换面!
  菲律宾也可以像中国一样,拥有通畅整洁的道路,建成发达富强的城市!
  约马尔没有见过这么狂妄、这么不谦虚的中国人。
  记忆中,黑发黑眼低眉隐忍的中国人,何曾跟现在这些人似的,不断抛出困扰了菲律宾近百年的症结,再慢慢一条一条捋平它们。
  约马尔完全没有感到任何的高兴,只感到愤怒。
  在座的菲律宾建筑师,拿着笔、皱着眉,唯恐跟不上中国人节奏一般,匆忙写下笔迹。
  甚至有人如同小学生一般举起手,恭敬卑微地请求:可以再解释一下什么叫“端承桩”吗?
  一点儿没有菲律宾的骄傲,只会在中国人面前暴露出无知!
  “够了!”
  愤怒的议员,在冈萨又一次举手的时候,怒火冲天地打断了中国单方面的授课。
  他站在会场之中,忘记了这是一场交流,厉声呵斥道:“你们中国人,只会说一些花言巧语,骗取我们善良同胞的信任。我们根本无法验证你们说的技术、专用词汇到底存不存在,更无从得知这些是现代建筑工程可以完成的技术,还是你们的一种假设!”
  “弗格先生。”约马尔露出困惑的表情,“您作为重建城市项目负责人,更是美国一流的建筑师,听说过中国饶舌又陌生的建筑技术吗?”
  弗格早在中国代表你一言我一语的论证里败下阵来,不需要他违心,只需要如实表达情绪,就能给出约马尔想要的回答。
  “抱歉,没有。”弗格摇着头,“事实上,在一切工程建成之前,我们不会相信任何一位中国人的承诺。”
  “毕竟……中国存在太多骗局了。”
  “是的,骗局。”约马尔背着手,趾高气扬得意笑道,“中国的先生们,美国优秀的建筑师做出了合理的判断,比起吹嘘得天花乱坠的技术,菲律宾更需要的是沉默的实干派。”
  约马尔的一番话,成功打碎了会议现场热烈的气氛。
  连现场的记者敲击键盘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代表团成员。
  确实太多深奥的词汇,太多难以理解的工程技术摆在面前,他们渴望着中国有更好的办法,告知他们:一切不是空谈,一切都能实现。
  明明实干派的中国,突然被置于美国常常扮演的角色中,律风格外不习惯。
  他忽然推开座椅,站了起来。
  会议室里回荡着凳脚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引得所有人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我可以证明,这是实干派的论证会,而不是无知者的沉默祷告室。”
  律风向来礼貌克制。
  但他最为厌恶的,便是约马尔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也许是怒火冲刷头脑,也许是方案在论证中逐渐清晰。
  律风拥有充分仔细,撂下狠话后,垂眸请示翁承先。
  翁承先笑着点头,一点儿没有要给菲律宾议员、美国专家留面子的意思。
  于是,律风扬声说道:“桑托斯先生,请给我一块黑板。”
  冈萨的心脏跳如擂鼓,他狠自己今天带来的不是笔记本电脑,而是简单的纸张,很有可能没办法完整记录下律风将要做的事情。
  黑板。
  是的,一块黑板。
  哪怕桑托斯平静嘱咐工作人员拿黑板,室内升腾起困惑的议论声,也无法压制住冈萨的激动,和强烈的倾诉欲望。
  他了解过律风的生平。
  在那座矗立在南海之上的大桥,经历过利苏台风袭击后,他巨细无遗地查找了关于设计师律风的一切资料。
  复杂的中文不再是他学习的阻碍,因为开放的国际视频网上,清晰留存着多年前的视频影像。
  黑发黑眸俊朗年轻的设计师,站在英国繁华优雅的土地上。
  凭借着一块白色黑板,勾勒出无数令他遐想的线条。
  遍布中国、贯通五千年历史的古老桥梁,都在那块小小的黑板上拥有了痕迹。
  无论是乌雀山凌冽寒风,还是华山陡峭绝壁,经由律风神乎其技的手指,震撼了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菲律宾的冈萨。
  没有考虑过离开祖国的菲律宾人,特地去办理了人生中第一本护照。
  当他踏上中国领土,面对陌生又熙攘的人群,心里想到的,便是黑色线条画出的山峰,还有温柔的中国人讲述的桥梁。
  然后,那些留在他记忆里的线条,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黑板上。
  律风没有解释,更没有多话。
  他抬手就在黑板正中,画出了几条曲线。
  冈萨回过神,几乎本能地选择站起来,走到离律风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在律风警戒的视线里,认真说道:“如果您有什么其他需要,可以叫我。”
  接着,他好像一个护卫,若有若无地挡在约马尔与律风之间的通道上,发誓守护好这块神圣的黑板。
  律风眨眨眼,并不懂得这算什么奇怪的菲律宾礼仪,却礼貌地回答道:“谢谢。”
  黑板而已,又不是什么投影设备,除了手上的笔,旁边的擦,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帮助。
  被短暂打断的绘制,重新在黑板上继续。
  律风几笔过去,勾勒出了一湾海峡、一崖海岸,还有一片深邃的淤泥区域。
  黑板上的景象,不需要他做什么解释,任何菲律宾人都看得懂这是什么——
  “鱼平地区?”
  “那边就是鱼平的淤泥?”
  “太像了,简直跟地图上一模一样!”
  在场的记者,不是每一个都熟悉鱼平地区。
  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小学的地理课上,见过鱼平海峡与三季岛衔接的海湾弧度,还有深凹于海平面下的淤泥标识
  即使是在座的中国代表,稍稍翻翻资料,都能从资料配图里,发现律风画的黑色示意图与彩色照片别无二致。
  “律工这手艺,没退步哈。”
  “那是,平时他画的素描,简单易懂又漂亮,南海项目组还交到国院去参加绘画比赛。”
  “现在电脑绘画变多了,几个按键就能画出地形图,律工能够即兴画出鱼平地区来,估计是对这座桥有想法了。”
  翁承先听得笑容满面,心里有一堆夸奖想跟风。
  然而,他见律风慢下动作,开始给手绘的地图收尾,便提醒道:“先看看,待会再聊,待会再说。”
  翁承先的话刚落,律风就转过了身。
  之前被他挡住的图画,展开了完整的面貌。
  那是淤泥遍布的鱼平地区,更是里可岛与三季岛隔海相望的海峡。
  但是,在那一湾浅浅海峡之上,多了一道坚硬、明晰的线条,舒展着自然的弧度,连通了两座海岛!
  律风看向约马尔,说道:“今天,我就现场演示一下,中国人能在这里建起一座什么样的桥!”
  自带绘图的工程方案演示,记者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可惜,律风并不打算给他们时间去惊诧、感慨,抬手点在平坦立于鱼平地区的“引桥”上说道:“鱼平地区多淤泥、多台风,那么适合架设的桥梁尽量减少自身重量,抗风防洪,并且最大限度的扎根在淤泥层以下的海岩区域。”
  “所以,我选择的是连续梁桥结构。”
  “桥长7公里,预计8联47跨,整体由钢梁制成,并且在每一个桥墩之下,打入6根长约200米钢桩,做成密闭式桩端预压结构。”
  律风一边说,一边在空白处,画下了匪夷所思的图形——
  6根圆管,支撑起六边形的边角,每一根圆管以特殊倾斜角度,直插淤泥,共同托起上方厚重基座。
  哪怕是不懂得建筑的记者,看到这样的示意图,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律风所说的钢管打入地底,原来不是直愣愣地插出无数钢筋,而是有特殊的力学角度,依靠特殊的相互作用力,撑起一座大桥!
  不仅如此,律风的讲述远远没有结束。
  他随手在俯视的桥梁黑白图上,圈出了每一个桩基落位的地点,并且给出来相应的解释。
  “a点与d点,作为桥梁引桥选点,圆管支撑角度为垂直下钻。”
  “b点与c点,桩基倾斜置入地底,协助主桁架分散桥梁承载重力。”
  记者听得如坠云端,只能抬手拍摄黑板上的图画、数据。
  菲律宾的建筑师们,却如获至宝,一边抄着黑板上的设计思路,一边压抑住心中惊喜。
  冈萨作为距离律风最近的人,耳边清晰传来律风的每一句话。
  但是,他却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根本无法像之前听课般,自由惬意。
  他清楚地知道——
  这不是什么单纯的讲解!
  这是律风亲自设计的鱼平大桥!
  律风的绘制还在继续,他勾出了更加清楚的六柱支撑的桩基。
  冈萨阻止一般提醒道:“律先生,您没有必要将图画得这么清楚,说得这么详细。这、这是中国的专利技术!”
  律风看也没有看他,认真画完了他构想之中的桥梁桩基。
  黑板上不仅有完整的密闭式桩端预压结构,还标注了准确的桥轴线、导向架。
  它已然不是普通的示意图,它甚至可以说是值得一试的制作图。
  只要菲律宾可以按照律风画出来的图纸,做出相同的支撑桩基,那么在鱼平地区建起桥梁,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可惜,律风清楚知道菲律宾的建设能力。
  也感谢冈萨的善意提醒。
  “如果你们仅仅靠着这幅简陋的设计图就能学会在鱼平建造大桥,我应该感到欣慰。”
  律风勾起笑意,声音如和煦春风,安抚着面前这位紧张无比、唯恐涉足中国基建机密的建筑师。
  “中国援助你们基础建设,是希望拥有更多的朋友,而不是为了攥紧1%的专利,掠夺99%的财富。”
  他的声音清晰,回荡在会议室里,成为了掷地有声的音律。
  “我说过,中国可以在鱼平建起大桥,也能带领你们学会做到。”
  因为,这才是共产主义的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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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你唱歌的人倒在了1991年的冬天。
  而你循着他留下来的道路,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