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节
  方崇恩对文牍的批答可谓神速。据说有时候,礼官那里赍呈各部门送上的公文,各部送公文的人才回,公文就已批好送了回来。
  他摆手:“提线木偶罢了,也就这么点用处。本就无用了,要再懈怠,那就真不如回家卖红薯了。 ”
  他前夜特意打电话让自己今天会后留下吃饭,贺汉渚知他有话,现在只剩两人,客套了两句,便就不再多说,等着方崇恩开口。
  方崇恩也不再绕弯:“烟桥,曹昭礼几天前死在医院,你应当知道吧?”
  人走茶凉,都知曹家起复无望,曹昭礼的讣告,也只在报纸上占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简单的几句话,被周围各色的一堆广告给淹没了。
  “就在当天晚上,曹家十二过来见我。”
  方崇恩停在了道旁的一座桥头,继续道,“你知道她来见我的目的为何?”
  贺汉渚跟着停了步。
  方崇恩压低声。
  “她声称,你和你的那位表外甥小苏交往丛密,容易惹来非议。”
  他没有卖任何的关子,直接说了出来,只不过,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贺汉渚眼底眸光微闪了一下,神色却是自若,继续望着他,等着他的后续。
  照方崇恩的设想,贺汉渚听了,大约是惊讶,恼羞,乃至当场否认。毕竟这种事,私底下怎样无妨,但真的拿出来公诸于众,便如曹十二说的那样,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对他二人的名誉,将会产生不可估量的负而影响。
  所以方崇恩刚才说完话,便暗暗留神,观察对方,却见他没什么大的反应,似乎也完全没有想要辩解否认的意思,不禁有点惊讶,顿了一顿,接道:“曹十二希冀以此大做文章,对你二人实行污名攻击,以达到将你逼出京师,从而削弱那边的目的。”
  “她却是错想了。不错,我固然受制于人,你又是那边的肱骨心腹,你如而临不利,对我自然没有坏处。但我这个人恩怨是非向来分明。他是他,你贺烟桥是贺烟桥,莫说这完全只是曹十二的捕风捉影,即便是真,那也是你的私事,与人何干,我岂是以下三滥的手段来为自己谋利的人?何况……”
  他皱了皱眉。
  “小苏曾对我方家有恩。我绝不会同意曹家十二这样胡闹!她被我当场严厉申斥,我也已叫人盯着她,尽快将她送走,绝不容她再生事端!另外,我考虑过后,想着最好还是和你说一声,好叫你心里有个数,免得日后万一还有什么蠢闲之人拿这种无稽之谈,来对你实行毁谤。”
  他说完,好似这真的只是他随口提醒的话,继续朝前走去,又送了段路,这才停步,含笑道:“我止步于此,不送了。烟桥你走好。”
  贺汉渚微微颔首。方崇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道:“烟桥,你这个朋友,我是很愿意交的。方某虽是无能之人,但也算混了半辈子,人而还是有几个相熟的。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贺汉渚停步,转头,看了方崇恩一眼,继续迈步,朝着大门方向而去。
  方崇恩目送这道夜色中离去的背影,心情舒畅。
  西北军两股,一是马官生,二是冯国邦,这两支部队在去年的乱子之后,各自相安无事,且和贺汉渚的关系都很不错。可以这么说,贺汉渚就是他们在中枢的利益代表。但在不久之前,王孝坤做了一件事。以安定地方有功为名,封冯国邦为荣威将军,并下拨军费。马官生那边却没动静。厚此薄彼,据说,马官生对此有些不满。
  方崇恩看了出来,王孝坤这是忌惮西北军,玩分化的那一套。而两边如果为此内讧,甚至开战,这显然又不是贺汉渚愿意看到的局而。
  方崇恩对个中的缘由,看得还不是很明白,但嗅出了点味道。原来王孝坤和他的得力爱将之间,也不尽然就是铁板一块。
  所以,这才有了今晚的这一番推心置腹。
  大总统府门口的警卫见贺汉渚走了出来,立刻替他开门,随即敬礼送行。
  贺汉渚迈步出了总统府,看见汽车已经停在前方的路边,送他来的豹子正等在车旁,替他打开后座车门,随即低声道歉,说他等下有点私事要去处理,不能再开车,刚才他另外叫了个手下来,代替自己送他回。
  贺汉渚随意瞟了眼前座,隔着车窗玻璃,朦朦胧胧瞥见位置上已经坐了个司机,头戴一顶鸭舌帽,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背影正襟危坐,看着已是做好准备,就等出发了。
  豹子自己有事要走,那么派来代替的人,应该也是他的心腹。
  他解释的时候,神色显得有点别扭,又瞥了眼司机的方向。但贺汉渚却没细看,自然不会多问,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便弯腰钻进汽车,坐了进去。
  豹子替他关上了车门。
  “去公馆吧。”
  贺汉渚吩咐了一声,头便微微后仰,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司机技能熟练,没说话,但立刻稳稳启动了汽车,随即驾车,朝前开去。
  贺汉渚心事重重,虽闭着眼睛,眉头也是微皱。他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快到公馆的时候,终究还是压不下心里那股想去见她的念头。
  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再和她有过多的私下往来。
  但是……
  他想见她,忽然极想见她。
  想将她抱在怀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没法永远都做出最正确的举动。
  “去西郊别墅吧!”
  他没睁眼,只开口,忽然吩咐了一声。
  司机还是没说话,继续开着车。
  贺汉渚又闭目靠了片刻,觉得不大对劲。
  他睁眼,看了眼车窗外的街景。
  夜幕降临,但他对京师的道路了如指掌。
  果然,街景不对。这不是去往西郊的路。
  他皱了皱眉,终于留意到了前头那个正替自己开着车的司机。
  豹子这是怎么了,派了这么一个听不懂话的手下来开车。
  他望着前头那个被座椅遮挡了大半身体只露出个帽下后脑勺的司机,不悦地屈指,敲了敲前头的座椅:“去西郊别墅!”
  司机还是没回头,只大喇喇地问了一句:“你去那里做什么?约会?”
  贺汉渚一愣,定睛再看一眼“司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了声:“怎么是你?”
  苏雪至转过戴着鸭舌帽的脑袋,瞥了他一眼:“你好几天没来找我了。我问了下丁春山,他说你大概是忙。晚上我正好有空,所以进城,看看你到底在忙什么,是不是在相亲。”
  贺汉渚微微咳了一声,又看了眼街道:“这是去哪里?”
  苏雪至莞尔一笑:“我的大司令,你坐着就好了,别问。到了,我叫你。”
  第169章 (车往城中心一带的街区而去...)
  车往城中心一带的街区而去, 陆续穿过几道内城门,最后停在了一处空地上。
  贺汉渚看了下四周, 附近就是中央公园。
  这地本属禁苑,繁花似锦,树木成荫,且位置居中,自从开放成为公园后,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到了夏天, 更是成了民众纳凉消暑的首选之地。现在天虽黑了, 但这一带却变得比白天还要热闹。路边的夜市掌起了灯,公园大门的附近, 东一个,西一簇,到处都是凉茶摊子和棋摊, 摊子前围满了人,微风扇凉,品茗赌棋, 好不热闹。
  苏雪至下车,替贺汉渚打开车门:“到了,司令您请下。”竟礼数周全,将司机的本分做了个全套。
  贺汉渚本带着抑郁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见她弯腰朝着自己, 顺手扯了扯下她头上的帽,帽便垂了下来, 遮住苏雪至的眼。
  她忙抬高帽子,戴正了, 对他的举止很是不满:“放尊重些!你平时就这样对待你的司机? ”
  贺汉渚笑而不语,下了车,环顾一圈四周。
  “来这做什么?”
  “请你看电影。”
  中央公园隔壁去年开了一间电影院,设施高级,里有软座。相较于普劳大众的收入来说,票价不菲,但却受到了京师里的新潮人物的追捧,每逢周末,这里往往一票难求,生意很是红火。
  贺汉渚未免诧异。
  他印象中的她,勤勤恳恳,一天到晚,只知泡在西场的实验室里埋头工作。不但这样,她对这些现在受人追捧的来自西洋的所谓时髦东西好像不大感兴趣。之前有一回,他怕她工作太累,就曾提议带她来看电影,被她拒了,说不想看,怎么现在突然转了性子,竟主动请他了?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挑了挑眉:“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机器。今晚是周末,明天事也不忙,请你来看电影,放松下,有问题吗?”
  贺汉渚哑然失笑,“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
  苏雪至也笑了,看了眼电影院的方向,“走吧,昨天我就让丁春山帮我买好了票。”
  苏雪至买的是晚上的第二场。前场刚散,两人特意等在附近,等到电影开场了,苏雪至先进,片刻后,贺汉渚趁黑跟了进来,两人终于胜利会师,一起坐在了中间的两个位置里。
  银幕上演着一部法国滑稽片,大意是讲一个穷小子怎样在受了羞辱后发愤图强撞大运最后抱的美人归的故事。虽然是黑白的,影像也不十分清楚,但喜闻乐见的内容、夸张的演员表情和肢体动作,还是拉满效果,逗得满场观众频频大笑。
  贺汉渚静静地坐着。再有趣的东西,也吸引不住他的注意力。他时不时地微微转脸,看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她。
  和他相反,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银幕上,十分投入,跟着前后左右的观众一起笑。
  她比电影好看百倍。就这样看她笑,一辈子也不会腻。他扭着脸,看着身旁这张不时地被光和影勾勒出明暗线条的侧颜,心不在焉,在心里想着。这些天积在他心底的所有忧懑和心事,彻底地全部都消散了。
  忽然,黑暗中,伸来了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扳开了他的指,然后,有指尖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笔地横竖划拉,开始写字。
  不、许、看、我。
  贺汉渚再次看她。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前面那块闪动着光影的幕布上,仿佛还在看着电影。但是她的手却悄悄地抓住了他的手,表达着她对他分心的不满。
  贺汉渚感到掌心的皮肤上,留下了她指尖划出的道道纵横交错的路线,又酥又痒。他有点耳热,心跳仿佛也加快了,屏住呼吸,飞快地观察了下左右。银幕上恰正又演到滑稽的一幕,他左边的人和她右边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连座椅都被带得微微颤抖了。在黑暗的掩护下,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捉住了她写完字就想缩走的手,将它压着,学她的样,一根根地摊平她的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画出了另外几个字。
  你、也、看、我。
  苏雪至回他:没有。
  他坚持:否则你怎知我看你。
  她仿佛有点不高兴了,在座位下,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再在他的手心里画字:就是没有。
  停了一停,她又添道:电影比你好看。
  他的唇角无声地勾了勾,在她的手心里写:你比电影好看。
  周围光线昏暗。她停住了,转头,正对上他望着她的幽幽目光。贺汉渚看见她抿了抿嘴,不再试图收回她的那只手了,任他一直握着,在光影投不到的暗处,和他暗暗地十指相扣,一起看完了这一场电影。
  散场了,二人也是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苏雪至的身边有个艳丽的年轻女郎,看打扮,应该是个舞女或者交际花。女郎和同行的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说说笑笑,论着刚才的电影,说到兴奋处,裸着的一节胳膊擦到了苏雪至的臂,她扭过头,顿时面露嫌恶之色:“哪里来的!挤在我边上想做什么?”说完向男伴诉苦:“这个做工的,刚才非礼我!”
  苏雪至晚上要做司机,便穿短衫,戴鸭舌帽,确实不是斯文人的打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这种无聊的小事。她退开一步,随即礼貌地解释:“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不过,刚才不是我碰您,是您自己不小心碰了下我。”
  女郎愈发不满,躲到公子身后,作委屈害怕的嘤嘤状。那公子顿时生出英雄救美的豪壮之气。又见电影院里竟也进了工人,买票和自己同坐,看同场电影,实在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安慰女郎两句,随即上来,口里骂道:“哪来的兔崽子!眼睛瞎了!进了磨坊,就敢充起大耳朵驴?也不撒泡尿照照德性!爷我今天教训一下,叫你知道厉害……“一边骂着,一边抬手,要用巴掌训人。不料手才举起来,横里忽然伸来了另只手,一下便牢牢攥住了他的腕。
  这公子顿觉手腕如被铁钳钳住了,痛得半身都动弹不得,“哎呦“了一声,定睛望去,见是一个高瘦男子,目光冷冷射向自己,眉目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顿时生出惧怕,气焰便消了下去,慌忙挣扎,一时却哪里挣脱得开,又见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身后还有新交的女伴,又痛又恼,脸涨得通红,这时,看见前面恰有夜间巡逻的警察路过,如见救星,眼睛一亮,扯着嗓门,高声嚷了起来:“来人!这里有人非礼,同伙还打人!我叔叔是警察讲习所的副所长!你们快抓人!”
  苏雪至转头,见那两个警察听到了叫唤声,转身朝着这边跑了过来,忙叫贺汉渚撒手快走。
  贺汉渚皱了皱眉,但也知大庭广众,确实不宜多事,便照她意思松了手。苏雪至正要和他离开,又见那个什么警察讲习所副所长的侄儿一边抱着吃痛的手腕,一边口里还在嚷着什么“非礼”、“打人”,面目可憎,气不过,索性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随即低声道:“快跑!”
  贺汉渚一愣,见她说完,丢下自己掉头就跑,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也撇下身后那个被她踢得跳脚不已的公子,推开了看热闹的人,朝外跑去。
  两人很快跑到街上,那个公子带着警察也追了出来,东张西望。贺汉渚便拉她躲进了公园的一道石牌坊后,等人从前面追了过去,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刚才的一幕,各自好笑,忍不住一齐笑了出来,笑着笑着,贺汉渚将她抱住了,借着石牌坊的掩护,吻她。终于结束了这个亲吻,她细细地喘息着,附唇到他耳边说:“我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