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发生在派对上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一)
  那人身形颀长, 典型衣服架子, 一身浅烟灰西服, 没打领带,衬衫不羁的敞着怀, 露出锁骨上一条碎钻链子系着的镂空玫瑰方块, 好一副玩世不恭的风流世家子模样。
  但与他这装扮不符的, 是他眼底暗藏煞意的锐利。他的注意力太敏锐了,以至于原容震惊的视线隐藏的那么好, 只在他脸上略过一瞬, 也被精准捕捉了。
  那张白净的、跋扈四溢的俊美佛相面, 下一秒视线灼灼投了过来。
  原容正想掩饰自己融入人群,却被一声调侃定在原地。
  “那是谁家的小朋友, 嗯?见了三少爷我,都不来打个招呼的?”
  蒋秋生这个岁数就这么老狐狸了么!
  这句话看似嚣张无礼, 实则是他这跋扈模样下最合适的, 喊住人而无法拒绝的威胁——谁会和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置气呢?你和他讲理别人都觉得你傻逼。
  原容停顿了脚步, 随即转过身去,好脾气的勾起嘴角:“哪能呢,三少爷盛名在外, 岂是我这小角色可结交的?在下不才, 原家独子,原容, 随家父来见见世面而已。”
  小角色?
  柳晚晴这类自小便在世家浸润成的人精, 不着痕迹的扫过原容身上高定, 一时不能相信他的托词。
  光你那缎面埋金线的暗绣天使的白西服,就不是钱能拿下的款!还有那浮雕暗纹交织的十字架铁灰色领带,这一全身上下都是真金实银的货色。
  但原家……柳晚晴确定华夏,起码湘南圈,没有实力能进入这晚宴的“原”姓家族。
  按常理,这大概率是暴发户高价买了邀请函试图挤入世家圈的,可看这小公子不卑不亢、毫无结交之意、反倒对他们二人不当回事的态度,刘晚晴还真下不了结论。
  她不着痕迹的用眼角横一眼蒋秋生,后者给他一个白眼。
  她抽搐着嘴角,温婉的笑起来:“原来是原小公子。哎,说的是什么话,来者皆是客,我看小公子一表人材,敢问令尊是……?”
  原容一言不发,只是用眼角向人群中意味深长的横了一眼,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圆。
  气氛一时静了。
  原容在赌。
  短短不到一分钟,他得出结论:这里确实是真实世界,起码是以真实世界为主线的某支线的时间片段。
  而他无法推敲出结论的,是京北圈的蒋秋生为何会出现在明显湘南圈,准确的说云川贵圈的晚宴里。
  他也十分在意,为何这么一个真实世界的任务,会有内容放在邓家这场晚宴上:巧合的,秦仲铮与此有关,蒋秋生也与此有关。
  无穷细细碎碎的线索,串起来后会得出什么因果呢?
  原容期待之至。
  他赌对了。
  蒋秋生看没看懂这手势无从得知,那张白净的脸一如既往用戾气掩饰真实情感;而柳晚晴,则面色变了三变。
  最后,她挤出一个说不出是恭敬,还是惧怕的扭曲的笑。
  “原来是您……实在是失敬。请问这一批……有几多皮壳?”
  皮壳,据秦仲铮介绍,是缉毒队总结出来的黑话之一,意思是“吨”;皮箱,则是“一百千克”,皮包,则是“一千克”。
  这是在打探身份,还是在打探口风?或者,二者一起?
  原容不动声色的抬起眼皮,含着笑意看向柳晚晴:“这个么,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不过话说回来,有几皮箱就不错了,太多了,我真怕会吃不下哦。”
  他看似气定神闲,实则紧盯柳晚晴的面色。后者嘴唇抖动几下,张皇的打量四周一番,太过急切的凑到他耳边:“……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条件好说。您不知道,上个月还没到月中,13号!货就完全断了!‘鸽子’飞遍全线,黑市散价抬了足足三十倍!您想想,咱们凭什么把这钱让给别人呀!”
  “咱们?”原容似笑非笑,“不,只有你。我呢,这种事儿实在当不了家。但我清楚,紧缩的东西才会买的最好,对吗?”
  “可实在是……”
  “好了,”原容老神在在的打断她,无视她眼底的急切和疯狂,用嫩如青葱的食指在嘴上比了一个嘘声,“老爷子的寿宴,喜庆日子,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为妙吧。”
  他随即望向一言不发,将整个事态收入眼底的默默打探的蒋秋生,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三少爷,我有幸和您聊聊吗?”
  身形颀长挺拔的男子,从路过服务员托盘上取了两杯香槟。
  当原容准备接过右手那杯时,只见他潇洒的一口闷了左手的,又一口闷了右手的,澄澈清冽的液体悉数滑进他有些薄的嘴唇,空了杯子。
  然后,他又顺手把两个空玻璃杯放回那托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半分钟,看的原容说不出话。
  注意到原容呆愣的视线,蒋秋生不以为意的笑笑:“这破玩意儿,装什么逼呢,一杯就他妈一口的量,敢不敢倒满了让人喝个够。”
  从蒋秋生不加遮掩的愤世嫉俗举动来看,这位“蒋三少”,估计要比他们认识的那位年轻一些。
  蒋秋生自我介绍时曾说过,他在英国读商科硕士,也就是二十三四的年纪,测试开始时,正好家里有事喊他回来,他才待在东八区。
  而原容眼前这位,既然是春季待在国内,应该是大学阶段——这个时间段,大约在2015到2017之内。
  “所以,小朋友想对我说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出声,将原容思绪拉了回来。
  此时,二人不约而同的走向了大厅角落一排看上去就很舒服的绒面圆沙发那,蒋秋生大刺刺的向后一摊,整个人毫无姿态可言的窝了进去,一双长腿放松的伸长在地毯上。
  他还真是……任何地方都当家里一样啊。
  不过,这样随心所欲的不顾外界形象,别人说什么又如何呢?
  原容也学他猛地向后一靠,瘫进去,确实舒服极了,紧绷的全身都得到了柔软沙发的支撑,惬意到每个细胞都爽的呻|吟起来。不过,领口勒的脖子有些紧。这礼服量身定做,动作稍微大一点都会紧绷。
  蒋秋生注意到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姿势,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在原容黑了的小脸下,探过身子,一把扯下他的领带。
  “你干什么——”
  “小朋友还需要修炼啊,”他揶揄的点点原容挺翘的小鼻子,“带这种狗绳儿呆久了,可是会迷失自我的哦。”
  他骨节分明,白到关节泛青的手吊儿郎当的甩着刚从原容脖子上扯下来的领带,价值千金的铁灰色浮雕暗绣领带就这么毫不怜惜的揉皱,绸缎的料子瞬间弄出褶子,像橡皮筋似的绕来绕去。
  但奇怪的,领口扯开了一片后,原容真的觉得透气到眼前一亮。他低低笑出声来,蒋秋生这家伙还真是从来没变过啊。
  蒋秋生莫名其妙的瞪他一眼,随即漫不经心的招呼来一个服务生,从托盘上取下两小碟甜点。不过这次他没有独吞,而是比较了一会儿,把颜色鲜艳的,看上去更甜腻的扔给了原容。
  原容婆娑着青花小瓷碟,斟酌的开口:“方才,我听柳小姐说你……自身难保?三少爷还能有什么发愁的事儿?”
  “咋地,你把我当十项全能的超人?”
  原容惊奇的转头,对上蒋秋生面无表情的视线。他毫无骨头般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一口一个豆沙小奶包,小奶包被他当玩具,抛在空中,又用嘴去接,有一个没接住,“啪”掉在了地上,疼惜的不行。
  “一分钟前。现在改变看法了,蒋三少是个真性情之人,”原容嘲讽的扯开嘴角,“起码,要比我是。”
  蒋秋生停下手中幼稚的动作,定定的和原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伸手,狠狠地揉起原容的头发来。
  兴许是那头柔软的卷毛手感太好了,他停顿了一下,更加变本加厉。
  原容被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举动气笑了,接连躲避攻势:“喂,夸你一下就适可而止啊!我的发型——”
  “小小孩子家要什么发型,”蒋秋生哈哈大笑,“多大点年纪摆那种老神在在的装逼表情,见你第一面就想打你了。”
  “什么叫老神在在,”原容炸毛,“我这叫沉着,淡定,叫稳重好嘛!”
  蒋秋生不置可否,又定定的看了气急败坏的小朋友一会儿,在原容忍不住要跳起来打他的时候,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其实是很温暖的,那双邪气的丹凤眼笑得眯起来,像邻家腼腆的温柔书生。
  “你这样,才多少有了点人气儿。”
  人气儿。
  原来,他缺少的是这种东西吗——
  蒋秋生说,他被家里赶出来了。
  没收了住宅,冻结了银行卡,连蜜蜂花呗额度都用光了。
  因为他拒绝走蒋家给他规划好了的从商的路。
  蒋家的孩子,自幼被教导,要为国争光,为家族争光。他运气不错,出生在第三位。他的大哥和大姐,已经规规矩矩的走在了蒋家画出边际的阳光大道上,前者是华夏最年轻省.委书.记;后者是陆军最年轻女上校。而他,本应在三年后,成为京北最年轻商界巨头之一。
  “我这样算自私吗?”他漫不经心的放空视线,望向天花板上,没被水晶吊灯辉光照射到的,那一小片露出本来色泽的壁纸上,“我吃着家族的荫蔽,然后,到我该奉献回馈的时候,我逃脱了。”
  “分支家的那些人,表面上一个个关心我了不得,三天两次要我低头服软回去;暗地里,指不定多幸灾乐祸,恨不得我赶紧死外面才好呢,”他嗤笑一声,“这群玩意儿,简直是一群鬣狗,也不撒泡尿照照尊容,真以为我死了能轮到他们?傻逼,当我大哥和大姐瞎子?”
  大哥和大姐?
  原容本没往那方面想,脑中猛地闪过一灵光,失态的问:“等下,你大哥和大姐是……蒋玉门和蒋卫藏?”
  蒋秋生不以为然的抬抬眼皮:“不然呢?”
  他点点头,以示了解,问道:“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我是说,你来这场宴会,肯定不是遵从家族旨意来的吧,你有别的目的,对吗?”
  但蒋秋生却没回答他,而是复杂的眨眨眼:“你就想问我这个?”
  “不然呢?”
  “不是,我是说,你都知道我盛名在外如雷贯耳的大哥大姐是谁了,就不想让我帮忙搭线?”蒋秋生不可思议,“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原容大概能明白蒋秋生这一身玩世不恭由何而来了。
  庞大如怪物的家族,精英如怪物的长姐长兄,贪婪如怪物般的族人。在这非人的成长环境下自幼被束缚性格行为,却仍肆意而自我成长到现在的蒋秋生……其实是个无比孤独彷徨的灵魂吧。
  “……不然呢?”原容笑笑,“我就不能单纯欣赏三少爷,光搭讪你本人咯?”
  蒋秋生没再继续抬杠。
  但原容知道,此刻他有点开心。他的耳垂,缓缓红了一小片,漂亮极了。
  “我……确实来这儿有事儿。”
  许久,蒋秋生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从梦中传来。
  他说:“我觉得我最近有点不对劲儿。我每天晚上都做梦。不是那种千奇百怪的梦,而是连续的、好像每晚放一部系列电影那种梦。”
  他又说:“我梦见……我生活在中世纪,或者更早,是个不大不小的神。我能瞬移,我能听到任何想听到的周围人的心声,老鼠、瘟疫见到我破灭;我还梦见我有六个翅膀,就那种白乎乎的鸟人……人们呼唤我为‘拉斐尔’,我为最虔诚的祷告者降临。”
  “很中二,对不对?”他哈哈大笑起来,“还天使,我和我大姐说了,她说我是傻逼,让我赶紧看看脑科。我发小和我说,这症状有点像一种新型毒品的后果。梦到连续的、神一样存在的怪梦,在梦的,你好像真的成了神,可以为所欲为……然后陷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那毒品,好像叫什么……‘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