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纨绔(下)
  第三章 纨绔 (下)
  “少爷,捡刀,捡刀!”
  “子丹,捡兵器,注意身后!”
  家将李方和好朋友张维善的声音同时传来,让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不敢多做丝毫停留,李彤猛地一个前滚翻,离开曾经救了自家一命的破窗子,顺手抄起一把染满了血的倭刀。
  王应泰带着他的同伴双双追出,红着眼睛欲给死去的倭人报仇。“勾结倭寇,死有余辜!” 李彤一边招架,一边继续破口大骂。对方的同伴和随从中,至少藏了四名倭人,这让李彤感觉自己今晚占据着绝对的道义上风。而王应泰,则铁青着连大声狡辩,“你血口喷人。他们是海商,是海商。是领了官办执照的海商!”
  这个狡辩,根本不具备任何说服力。此时大明朝的海禁虽然不像前些年那么严格,但每年官方准许登岸买卖货物的日本国商人,也少得可怜。并且在戚家军和俞家军的严厉打击下,正经日本国商贩,避嫌还来不及,谁还敢把倭刀随身携带?而今晚在甲板上亮出的倭刀,每一把都是制作精良正品,没有任何一把是无良商人仿造。
  双方短兵相接,稍一走神就会命丧当场。如此多的证据,李彤当然没时间一件一件数给王应泰看。只管将捡来的倭刀舞得像车轮般,一边不停地劈砍,一边大骂着干扰后者心神,“是不是海商你自己清楚,爷爷若没有把握,怎么可能带人来抓你!”
  “你个常败将军之后,连马车都坐不起的破落户,装什么大头蒜!” 王应泰知道今晚之事已经无法善了,骂出的话同样难听,“抓老子,你哪里来的资格?赶紧跪下道歉,然后自刎谢罪,老子还可以考虑放过你。否则,就凭你偷偷蓄养死士这一条,就让官府跑了你李家的祖坟!”
  “姓王的,你找死!” 李彤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他祖上在靖难之变被永乐皇帝打得丢盔卸甲之事,顿时火冒三丈。没给身边的家丁李方做任何暗示,就纵身而起,倭刀直劈王应泰的头颅。
  王应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断后退两步,让开刀锋,紧跟着一剑刺向李彤左肋。他的同伴配合也极为默契,立刻用虚招晃开李方,剑锋从右侧扎向李彤小腹。眼看着李彤已经避无可避,二楼窗口,忽然有一个硕大朱漆马桶落下,“砰!”地一声,将王应泰砸了个头破血流。
  “乒!” “乒!” “乒!”……最后一轮烟花在秦淮河上绽放,将窗口处,两张娇艳的面孔。女校书许飞烟和女掌柜小春姐,空空着四只手,大声尖叫,“啊——”
  马桶中用来除味儿的草木灰四下飞溅,王应泰的同伴不得不闭上眼睛躲避。绝处逢生的李彤转身挥刀,勇气和力气同时倍增。“当啷!”一声,将此人的佩剑削成了两段。
  王应泰的同伴见势不妙,将半截宝剑砸向他,转身直奔船舷。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了远处的鸟铳之下。一直恨自己无法瞄准的张维善果断扣动扳机,“乒”,弹丸伴着青烟飞出,追上此人,又从其前胸出跳了出来,旋转着落入水面。
  血如喷泉般,从中弹者的前胸后背冒出。女掌柜小春姐和女校书许飞烟,吓得花容失色,关上二楼窗子,蹲在房间内尖叫不止。李彤踩着血泊向前冲了两步,一脚踩住王应泰的后背。“狗贼,投降免死!”
  “有种你,你,你现在就杀,杀了我!” 王应泰顶着满脑袋血迹和草木灰,喃喃地咒骂。“否则,老子这辈子都跟你没完!”
  “狗贼,你还嘴硬!杀了才是便宜了你,老子先给你松一轮筋骨!” 李彤恨他刚才揭自己祖上的短,蹲下身,用刀柄在其后背、屁股和大腿等肉厚处乱敲。
  王应泰吃痛不过,大声呻吟。待李彤动作稍慢,却又梗脖子大骂:“杀了我,有种杀了我。你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
  “说得对,老子就是投胎投的比你好!!” 张维善扛着鸟铳,从赌船上跳了过来,大声奚落。“你若是想投,就得等下辈子。不过,今生缺德勾结倭寇,阎王爷下辈子肯定判你去做猪做狗。想再转世为人,先挨上几百刀子再说!”
  骂罢,又扬起头,冲着已经将对手压得节节败退的劲装大汉们,高声命令,“都给老子加把劲儿,往死里打。都跟倭寇勾结在一起了,还能有什么好人。打,打出事情来,北京英国公府兜着!”
  “诺!” 劲装大汉们齐声答应,手中哨棒、钢叉配合得愈发默契。而已经折损过半的王家随从,见自家少东被生擒,士气一落千丈,又胡乱支撑了十几个呼吸,就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全军覆没。
  “死的不论,活的当中,把倭人先挑出来,推到船舷边斩了!” 张维善心里头觉得好生痛快,扛着鸟铳,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命令。
  “诺!”劲装大汉们大声答应着,用缴获来的倭刀和佩剑,对准俘虏,询问他们各自的国籍。
  已经成了阶下囚,俘虏们岂肯承认自己是倭寇?纷纷张开嘴巴,大声报出籍贯。一口大明官话,说得南腔北调,真伪莫辩。
  江浙一带,百里不同音。光凭着俘虏自报籍贯,根本不可能辨认出来谁是倭寇,谁是大明子民。而很多倭寇,乃是走私商人或者海盗与倭国女子所生,长相跟大明百姓,也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是,前者通常会说几句日本话,而后者从没离开过故土而已。
  一时间,众劲装大汉都为了难。扭头看着张维善,满脸无可奈何。先前被张维善噎得说不出话的王应泰见状,立刻挣扎着撇嘴冷笑,“呵呵,呵呵,诬良为盗。张小公爷打的好算盘。就是不知道,这江宁县和应天府,肯不肯替你颠倒黑白!”
  “老子就诬蔑你了,又怎么样?” 张维善顿时犯了二世祖脾气,转过身走到王应泰面前,抬脚猛踹。“老子就仗了国公府的势,你待怎么着?老子今天就是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也得北京来管,甭说江宁县和应天府,南京刑部都管老子不着!”
  “嘿嘿,嘿嘿,嘿嘿!” 王应泰反驳不得,只管撇嘴冷笑。张维善被气得两眼冒火,又快速将头转向自己带来的劲装大汉们,咬着牙吩咐,“看什么看。既然都不说实话,就推到船舷边,一并宰了。留着做人证,有姓王的一个就足够!”
  “饶命——” 众俘虏听得真切,立刻哭喊求饶。众劲装大汉哪里肯听,像拎小鸡般将他们拎起来,一个接一个往船舷旁推。
  李彤在旁边见了,怕事情枝节太多最后无法收拾,赶紧大声喝止,“且慢!让他们先多活一会儿。” 随即,又低下头,冲着王应泰好言劝道:“王年兄,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为了你死的死,伤的伤,你今天既然已经败了,何不光棍一些,把里头的真倭挑出来,给无关者留一条生路?”
  “嘿嘿,嘿嘿,嘿嘿!” 王应泰自知今日在劫难逃,索性豁了出去,继续冷笑着一言不发。
  “杀,全给我杀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张维善恨他无赖,再度下令劲装大汉们诛杀俘虏。
  “守义,上天有好生之德!” 李彤扯了他一把,皱着眉头提醒。
  “老子是纨绔,纨绔做事,哪里有那么多顾忌?” 张维善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气得对着他直翻白眼儿,“等会儿就去杀了姓王的全家,看看最后官府会不会让我给他们偿命!”
  “守义,别说气话,咱们今天只是为了替同学讨还公道!” 李彤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听我的,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他当然相信以张维善的显赫家世,今夜即便将俘虏们全斩尽杀绝,过后也有上百种办法脱罪。但是那样做,就真的成了英国公的后辈仗势欺人,而不是两个被激怒的太学学子替天行道。况且先前为了避免多生枝节,他连利刃都没准许张府的家丁们带,只让大伙拿了哨棒。如今胜券在握,又岂能任由张维善胡闹,将先前的诸多准备全都付之东流?
  “给你半柱香时间!” 说来也怪,张维善这辈子谁都不服,唯一对比自己长了半岁的李彤敬佩有加。见对方说得认真,立刻强忍怒气点头。
  “你也别闲着,先把咱们这边受伤的弟兄安排小船送回府里救治。我的伴当刚才替我挡了一弩,昏倒在了窗子边,你帮我也照顾一下他。然后,再派人去跟画舫的主人打个招呼,今天所有损失,咱们两个照市价赔偿。” 为了避免他再来捣乱,李彤毫不客气地给他安排了一大堆任务。然后,又蹲下身,冲着王应泰温言说道:“我知道你不服,觉得我们是仗了祖上的势力才欺负了你。可你扪心自问,这些倭人,手上真的没沾过我大明百姓的血?你生意人在商言商没有错,可倭寇肆虐,到处杀人放火的事情,这才过去了几年?身为大明人,咱们总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话说回来,今早他们刺杀国子监学生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否则也不会把他们都带到船上躲藏。你曾经做过纳贡生,那江南也算是你的学弟。别人杀你的学弟,你还帮着他们逃避追捕,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注1)
  “姓李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应泰毕竟还是个年青人,廉耻之心还没被对金钱的欲望彻底磨砺干净。听李彤说起江南遇刺之事,脸色稍微发红,咬着牙回嘴:“大明朝做海货的人家那么多,可供货的倭商每年却有定数。我若是不帮他们,结果你可以用脚指头想。 他是世袭的英国公,你有侯爷府的供应,不在乎这点进项,官府的各种摊派税赋,也征不到你们两家头上。可我王家上下几十口,却一文钱都不能给官府少交。断了货源,你让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
  “见利忘义,你还有理了你?” 张维善拔腿返回,抬起脚欲踹,腿没等落下,却被李彤轻轻挤到了一旁。
  后者叹了口气,继续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话你应该听过。倭商拿不供货要挟你,你可以选择高丽商,或者闽商,甚至连葡萄牙与荷兰商人,都可以选。只要你肯出钱,还怕他们不把货物运到你家门口?何必拿这种说不通的理由敷衍?况且你们王家,光是在南京城里的铺面就有好几处,城外的田产也不下千亩,怎么可能短了一部分货物,就全家饿死?分明是被那倭寇许下的好处蒙了心,忘记了自己做人的本分!”
  “嘿,你口才好。我说你不过。但他们都是我的家丁,平素跟着我吃香喝辣,事情败了,跟我一起死就是,我却不能厚此薄彼,替你专门挑几个出来顶死!” 王英泰理屈词穷,扭头看向地面,不肯再跟他目光相接。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张维善调转火铳就想痛殴。李彤叹了口气,伸开胳膊拉住后者,大声道:“算了,他好歹也是咱们的学兄,咱们得给国子监留点儿脸面。他不肯挑真倭出来,自然有人会帮忙挑。来人,将这些俘虏押进船舱里,分开审问。说实话者,算是戴罪立功!”
  “诺!” 劲装大汉们眼睛一亮,拎着俘虏,往舱内便走。趴在甲板上装死的王应泰听得心中哇凉一片,抬起头,大声骂道:“姓李的,你心肠好歹毒。逼着别人互相撕咬,还有脸说是圣人门下!”
  “除恶便为扬善,何必计较手段?” 李彤低头扫了一眼,年青的面孔上,忽然写满了骄傲,“你总觉得我和守义是仗了家族的势力,可还有一句话,你也应该知晓,人无法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如何做自己。这辨倭之术,乃我戚少保当年亲手所创。李某仰慕跟他老人家,自然要把他的事迹和著作,都学上一学!”
  注1:倭寇在1548年左右遭到了戚家军和俞家军的倾力打击,势力渐衰。后来始终没有绝迹。只是规模不再成气候,并且随着海禁的放开,由登陆洗劫,变成了职业海盗。万历十三年(1585),戚继光去世,海盗气焰又渐渐嚣张。李旦、颜思齐之辈陆续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