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降谶语
  张贺领着刘病已、张琴棋等人来到张安世府。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只不过张贺年近五十,张安世才约四十五岁。张安世身材魁梧,棱角分明,不过眼眉低垂,似乎从不直眼看人。自从跟了霍光,他也学会了霍光的低调和韬晦。
  张安世先拜了病已,接着道:“兄长,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张贺叹气道:“数月前京城发生这么大事,我一直没敢出宫,生怕惹人猜疑。如今借着买年货的机会,来跟你叙叙。上次长公主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张安世素来谨慎,不愿提起谋逆案。张贺多次催促,张安世才让妻子带着几个孩子到院中玩耍,随后娓娓道:“不是我不肯说,是陛下十分忌讳,大将军又十分痛恨。眼下大将军对上官桀余党是恨之入骨,必要赶尽杀绝,咱们最好不要掺和,以免被牵连其中。听说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儿子桑迁还藏匿在外,大将军已经掷下严令,必要诛杀桑迁。”
  张贺叹气道:“如今大将军大权在握,看来朝局不妙了。不久前大将军请旨,命宫中侍女全部穿穷袴,不管大将军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这都是冒犯皇权的行为。当时陛下就没说什么吗?”
  张安世目光如炬道:“陛下能说什么?大将军明说了,陛下正值精力旺盛之时,应该多把精力用在朝政上。如今田丞相病倒,刘宗正被免,车骑将军、左将军、御史大夫全部被处死,后宫长公主也不在了,朝中文武除了谏大夫杜延年外,只怕无人敢与大将军争辩。”
  张贺心下暗惊,“当初陛下留下四位顾命大臣,死的死,杀的杀,只剩下大将军。看来这权力平衡要被打破了,今后大将军手握重权,谁还敢吱声?不说这些了,你觉得皇孙如何?”张安世一惊,“大哥是什么意思?”张贺笑道:“皇孙文韬武略,才思敏捷,身材伟岸,文史兼通,将来必是朝廷栋梁。”
  张安世皱眉道:“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陛下才是文武双全,才思敏捷。年仅十四岁就识破燕王奏疏有诈,避免了一场宫廷政变,这才是雄主明君。有明君在上,大哥却称赞皇孙,这合适吗?”
  张贺只好不语,不禁笑着望向院中刘病已,暗暗自忖:“现在陛下年轻,大权握在霍光手中,废立不过一夕之间。如果陛下出事,唯有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贺和皇孙有能力承继大位。可论资排辈,刘胥在前,刘贺在后,皇孙如何才能有机会崭露头角呢?”
  病已正与琴棋、彭祖、张秋千玩耍。张彭祖原是张安世的儿子,后过继给了大伯张贺。张千秋是张安世的长子,已经二十岁了。
  不久张贺领着病已、琴棋前往鲁国拜访刘病已的曾外祖母家。病已也许久没有回去看望表舅史高、史曾和史玄了。来到史家,这才知道病已的曾外祖母几年前已经过世。张贺拜访了病已的三个表舅,赠送了一些财物。
  见琴棋长相甜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纯净,与病已玩得十分开心,史高笑道:“尊上,那位小姑娘是……”张贺笑答:“他是我的孙女,与皇孙感情非常要好。我有心把她许给皇孙,正要询问阁下的意思?”史高大笑道:“那太好了,祖母过世前一直担心病已的终身大事,我们无官无职,虽然挂着皇亲的名号,其实也是一贫如洗。尊驾慧眼识珠,史高替病已多谢了!”
  张贺摆手道:“我有心想让皇孙崭露头角,只不过缺个帮手,如果阁下能够帮我一把,皇孙必能够一飞冲天!”史高望着病已和琴棋玩得不亦乐乎,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回到长安城,张贺又专门去拜访了丙吉。自从把病已送到鲁地,丙吉先后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市令、大将军长史、光禄大夫,最后被擢拔为给事中,侍从昭帝左右,参议政事。自从升为给事中,丙吉魁梧而笔直的身体逐渐弯了下去,年仅四十岁看上去像五十岁。
  张贺拉着丙吉手道:“尊驾,你看皇孙长得英俊不凡,是不是和卫太子很像?都说隔代亲,依我看他大概了是受了卫太子影响。”丙吉望着病已,泪湿眼眸,“可惜,卫太子已经不在了。阁下为了太子,落得今天这样,在下也十分心痛啊!”
  张贺摇头苦笑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怎知道这不是一桩幸事呢?老夫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已经知天命。我现在才明白,上天留我一条命,让我苟活到现在,原来是另有深意啊!”
  丙吉疾问,张贺小声道:“上天是想让我扶着皇孙登上至尊之位,然后给卫太子翻案!”丙吉大骇,“这可是犯忌讳的话,阁下千万不可瞎说!”张贺大笑道:“尊驾,你难道忘了当年先帝为什么要杀尽长安狱中犯人吗?”丙吉陡然一惊,想起了那句谶(chen)语:“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丙吉抬头望着病已,暗暗心惊。
  张贺趁机道:“当年这个天象已经逐渐被人遗忘,如果天象重现,人们必然会想起皇孙曾住在诏狱。如今陛下被大将军掌控,大将军越来越跋扈,依照陛下秉性,绝不会坐以待毙,恕我直言,陛下早晚被废。一旦陛下被废,谁能承继大业?唯有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贺和皇孙有能力承继大位。不过刘胥是陛下皇兄,刘贺是陛下皇侄,唯独皇孙辈分低,名望少,更很少有人注意。如果想让皇孙即位,只有一个办法!”
  丙吉虎躯一震,“什么办法?”张贺附耳低语一番,丙吉大惊,结巴道:“这……这可行吗?万一引起大将军忌惮,皇孙不是连命都没有?”张贺摆手道:“绝不会!一来,咱们的人全都不出面,大将军抓不到把柄。二来,大将军只需要傀儡,皇孙毫无权势,对他威胁最小,他绝不会怀疑!”
  次年正月,天降异象。先是泰山莱芜山南有块大石自己竖了起来,有一丈五尺高,入地八尺深,四十八人合围那么粗。鲁地百姓纷纷前往观看,很快聚集了数千人。自从巨石自立后,据说有几千只白色的乌鸦飞下来聚集在它旁边,一时传遍四方。接着鲁地昌邑社庙中已经枯死倒地的树居然又活了过来,重新发芽生长,传为奇观。
  不久上林苑有柳树叶被虫咬,吃剩的树叶形状看上去像五个篆体字:公孙病已立。宦官奏报,昭帝大惊,仔细询问,亲自查看,果然如此。
  第二日召集文武百官,昭帝当殿询问,文武纷纷摇头。昭帝听闻符节令眭弘曾师从董仲舒学习《春秋》,精通经术,有弟子百人,包括严彭祖、颜安乐等人,于是召来眭弘询问。符节令是个什么官呢?符节令隶属少府,秩六百石,专门执掌天子虎符、竹符及授节等事。
  眭弘推衍《春秋》大意,上书道:“陛下,石头、柳树等都属阴,乾阳坤阴,所以二者都象征黎民百姓。而巨石出现在泰山,泰山是五岳之首,朝代更迭、君王封禅等都会前往泰山告祭天地。如今大石自立,枯木逢春,说明当有平民成为天子。结合上林苑的谶语,难道是之前被废的公孙氏将要复兴吗?汉家是尧帝之后,有禅让的气运,应该遍寻圣贤,禅让帝位,陛下自封百里之地,顺应天命。”
  昭帝大笑,赞叹道:“好啊,朕做皇帝也已经做够了,既然有天象要公孙氏代替,朕当退位让贤,效仿尧帝禅让。下旨,普告天下,征求贤能之人,朕要顺从天命。”
  霍光听闻,急忙入宫拜见,急切问:“听闻陛下要退位让贤,这是怎么回事?”昭帝于是把异象和谶语一一叙述,笑道:“既然上天让朕退位,朕也不能逆天行事。大将军,你立刻遍寻贤士,朕要效仿尧舜禹禅让!”霍光疾声道:“陛下不可!陛下八岁登基,肩上扛着祖宗社稷的重任,怎么能轻易放弃,让宗庙倾覆?这必是有人妖言惑众,要颠覆汉家江山,陛下万万不可啊!”
  昭帝回头一瞥霍光,漫不经心道:“大将军担心什么?你手握军权、政权、财权,难道还怕有人能反天吗?就算换个皇帝,对你大将军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啊?大将军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霍光忙叩首道:“微臣有罪!微臣受先帝重托,自觉担子太重,不敢有一刻放松。心里想着等陛下行了冠礼,微臣再把大权奉还,让陛下亲政。微臣一心为了汉家江山,从没有要谋权篡位的意思。如今竟被陛下误解,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昭帝蹲下来望着霍光,幽幽问:“大将军,您看朕什么时候能行冠礼?”霍光一愣,急忙答:“回陛下,古人都是二十岁行冠礼!”昭帝皱眉道:“大将军这话好像不对,《左传》记载:‘国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榖梁传》也记载:‘国不可以久无储君,故天子、诸侯十五而冠,十五而娶。’朕还记得,当年先帝十六岁行冠礼!如今朕已经十七岁了,难道不该行冠礼吗?”
  霍光无奈道:“只要陛下不禅让,微臣愿意奉还大权,让陛下亲政!”昭帝激动道:“当真?何时行冠礼?”霍光叹气道:“明年,明年陛下十八岁,行完冠礼即可亲政。”昭帝大笑道:“好,那谶语的事就交给你去你办。”
  霍光立刻把符节令眭弘交给廷尉,以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的罪名下狱,随后上书昭帝,将上书之人和眭弘全部处死。
  几日后桑弘羊的儿子桑迁被抓捕归案,斩首示众。桑迁曾留宿父亲旧属下侯史吴家中,牵连侯史吴也被下狱。后来昭帝赦天下,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会同审理长公主和燕王等人谋反事,一致认为桑迁并不是谋反,只是害怕受株连,既然桑迁不是反贼,那么侯史吴就不是窝藏反贼,只是窝藏一般逃犯,应该依据昭帝赦令赦免。
  这看似简单的一桩案子,很快被报到了霍光面前。霍光脸色冰寒,陡然将竹简摔到地上。他心里清楚,王平是廷尉,不过是按律办事,真正主事的是少府徐仁,而徐仁既是丞相田千秋的女婿,又依仗陛下恩宠手握宫廷供奉,显然没把自己放眼里。霍光冷笑一声,“小冯,你替我找个人来!”
  数日后侍御史接到举报,亲自上书道:“陛下,反贼桑弘羊之子桑迁通晓经术,不可能不知道其父谋反。既知道父亲谋反,却不加劝阻,则与反贼无异!侯史吴原是三百石官吏,也不可能不知道私藏反贼是同罪。既私藏了反贼,按律当与反贼同罪!另外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包庇反贼,左冯翊贾胡胜纵容反贼藏匿三辅,当与反贼同罪!微臣请陛下降旨,将侯史吴、王平、徐仁、贾胡胜等人按反叛贼论处。”
  昭帝左右为难,命人召来丞相田千秋。田千秋拖着病体来到朝廷,他一眼看出案子复审背后的蹊跷,更清楚案子复审背后的推手是谁。田千秋拄着拐杖缓缓道:“陛下,燕王谋反,去年朝廷已经降旨赦免燕国群臣、嫔妃。而桑弘羊谋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子桑迁参与了谋划,侯史吴自然不能与反贼相提并论。如果肆意扩大打击范围,必然有伤陛下圣明。何况一个是执掌天下刑狱的廷尉,一个是执掌皇宫供奉的少府,大将军一怒就要取二人性命,如此下去陛下权威何在?还请陛下明鉴!”
  昭帝无奈道:“丞相啊,朕也无奈!你如果能说服大将军,朕立刻降旨放了二人,赦免侯史吴。丞相啊,这件事朕是爱莫能助,望你明白朕的难处!”
  田千秋一阵咳嗽,拐杖捣地,心下暗恨,叹气道:“好,微臣不难为陛下。微臣请旨召集中两千石官员和治经博士,一起到公车门讨论,再回奏陛下!”昭帝大喜,急忙起身道:“好好,这个好,如果群策群力,大将军必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