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考校
  “这孩子是有些与众不同,正巧也让文远见见。”老太爷突然扬声道,“范大,去把乔霏叫来。”
  十岁的小女孩身着月白袄裙,分花拂柳款款而来。
  气质高华,神态娴静,真是好风华,好气度!赵文远在心里暗赞一声。
  乔霏给众人行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既不心生不耐,也不战战兢兢,呆若木鸡,更不矫揉造作,只是淡然微笑,专注倾听。
  面对长者,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气定神闲,倒有几分名士风范。
  “方才我们正说到张文正公,乔霏你这几日在耕读斋读书可曾读过张公的文集?”乔老太爷捋着胡须看着她,言语中分明是要考校她了。
  “刚刚读过张公的《治学论道经》和《持家教子道》。”她含笑答道,面对传说中凶神恶煞的老太爷的直接考校丝毫不怯场。
  “可有什么触动?”
  “张公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生在指逆之中,然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终成大事。”她答得很保守。
  “哦?”赵文远似是感兴趣地坐直了身体,捋着胡须微笑,“当初朝廷孱弱,张公手握重兵,自门生到部属亲人屡次劝进,都被他严词拒绝,并亲手解散军队,辞官归隐,你可知这是为何?”
  眼前这人无论是名号还是长相,她都没有太大的印象,但是他姓赵,又与乔行简交好,八成就是前朝的遗老了,说不定还是后世的五大世家之一赵家的先人。
  对这些遗老遗少来说张公文正是他们最后一尊精神偶像了。
  他借张文正公的由头怕是隐隐讽刺她的祖父、父亲和姨父们是叛臣贼子,颠覆大华帝国了,见端坐在椅上的乔行简非但没有动怒,反倒有几分愧疚的神色,也许因为自己长子那一大家子的缘故,他要时不时忍受这些旧日老友们的冷嘲热讽,名士爱惜名声就像鸟类爱惜自己的羽毛,也难怪乔行简不待见他们一家人了,对他来说,长子一家简直就是他的耻辱。
  “张公不曾称帝是不为,亦是不能。张公爱民忠君自不必言,然即使他手握重兵,朝中政权却在皇室一族之手;而所谓的重兵内有多个派系,彼此面和心不合,张公起兵本就是以忠君保国相号召,一旦称帝,实属不忠不义,人心必失;加之张公和朱国舅都是前朝的肱股之臣,朱国舅在北方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为主的大军,部署在中原腹地,虎视东南;朝廷对张公亦早有忌惮,一旦其有异动,四面围剿即可展开;彼时列国豪强在大华的势力已决定扶持大华皇朝,朝廷有了洋枪洋炮的支持,张公岂敢轻举妄动?”乔霏张口就来,分析得条条是道,毕竟是从政的人,说话总是喜欢分上一二三四点。
  这下不止是赵文远了,连乔行简和陈松都坐直了身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个年代对张文正公的解读一向都是从他忠君爱国,淡泊名利的儒家角度出发,只关注于他本人的主观想法,不曾从客观的历史角度解析过。即使是那些新派人物也不曾妄议张文正公,她一个黄口小儿竟然如此张狂?可细听之下却觉得也颇有道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驳斥她,毕竟她所说的几条俱是事实,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此番见解已是非常难得,堪称早慧神童了。
  三人脸色古怪,面面相觑,良久之后,乔行简才脸色微沉地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乔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赵文远感叹道,“这位霏小姐今后成就怕是还要在月小姐之上。”
  乔行简脸色微沉,乔月诃有什么成就?唯一为人所知的就是嫁给了革命党魁,在他们这些遗老遗少的圈子里,简直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这赵文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戳着了乔行简的痛处。
  见乔行简突然没了兴致,赵文远也很识趣地连忙告辞离去了。
  “季达,你觉得她怎么样?”乔行简背着手拧眉问道。
  跟随乔老太爷多年,陈松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这位霏小姐在同辈之中也算是见识卓然,难得的是她不骄不躁,在学堂里与诸位少爷小姐都处得极好,就连振松、振维都对她满心敬服,为人处世颇有些独到之处,这一点松倒是不如她。”
  这个孩子明明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若说早慧吧,他们也见过更加聪敏的孩子,可最难得的便是她那一身气度。
  并不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贵族气,只是和她相处便觉得如沐春风,那是一种极舒服极自在的包容感,说话声音不大却极容易让人信服,他曾见过私塾里那些孩子望向她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倾慕和亲近的情绪,明明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她行事却要老成稳重得多。
  就像乔振松和乔振维这两个性子完全不同的孩子,一个小小年纪就是十足的纨绔,贪玩调皮不上进,天天在私塾捣乱;一个是小学究,书呆气十足,明明是个不到十岁的稚童却成日背着手之乎者也的。
  两个这样极端的人,几乎一见面就吵,谁都看不惯谁,是连他都大为头痛的人物,却在乔霏面前服服帖帖,也难怪他会发出不如她的感叹了。
  “哦?难得季达你会如此评价一个人。”乔行简莞尔,一向刚直得近乎偏执的陈松竟然会用赞叹地口气说出“松不如她”这样的话,心中不觉好笑,却突然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可不也是这样玲珑心肝的剔透人儿,可依然死在宫闱之中,“可惜是女儿身,任凭多大风光也只能是附庸于他人,一生命运半点不由人。”
  “乔公。”陈松沉吟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季达,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说无妨。”
  “这位霏小姐和昭德皇后似乎不大一样。”陈松见乔行简的脸色就知道他想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