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在张婆子忙着给来福打听学堂的事情时, 张家的三儿子回来了, 张长志一路风尘仆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
  少时出外读书,之后又去镇上, 不知不觉间, 他离家已经十一载,往日回家之时从来没有认真的看过路边的变化,此时觉得家乡变得那么陌生。
  这三年在外的沉淀,他终于重新捡回了自己当初的向学之心, 而不是一味的为了科举而读书。
  当没有了那层功名利禄遮盖眼睛,张长志才发现自己这些年错的多么离谱。最开始他只是因为体弱,又不想被人看轻, 觉得自己在读书一道的确有天分才会努力去学。
  他当时想的是有朝一日做个好官,庇护一方百姓,不至于在家人有难时, 自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后来时间久了, 他想的是考上秀才, 光宗耀祖, 成为爹娘亲人的骄傲。
  再后来他已经忘记了这些,唯一想的是考中秀才, 以至于后来有些入魔, 为了科举不择手段。
  庆幸的是在他彻底沦陷之时, 被爹娘打醒,当初所谓的考题也不过是一场笑话。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改变,如今的张长志不说脱胎换骨,最起码他懂得了脚踏实地。
  有小弟在,他自然知道自己家盖了新房子,这次为了备考,他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回家了。等再次站在家门口时,他看到的想到的不是干净宽广的新房,而是墙里的父母亲人。
  明白了自己之前的错,他才恍然发现,不知有多久,他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没有陪妻子好好说过话,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一双女儿。
  心中万千的想法到了现在都成了近乡情怯的软弱,他试图听清墙里面娘亲的叫骂声,孩子的玩耍声,可惜如今张家的新房不是村子里的矮墙,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三弟?”身后传来一个试探地喊声,张长志心头一颤,转身对上大哥憨厚的面容,一如既往的高大健壮,幼年里就是这道身影总是挡在他面前,狠揍那些欺负他的人,哪怕自己受伤,也要护着他这个弟弟。
  往日最为亲密的兄弟,现在再见面大哥脸上却是带着惊讶之色,这个时候,张长志才明白自己当初错过了多少,错的有多么离谱。
  “大哥。”他喉间有些哽咽,只挤出了这么两个字,就红了双眼,看到三弟这个模样,张铁柱立刻严肃了一张脸,紧张的道,“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大哥,大哥帮你教训他。”
  一如幼年的护短,张长志心中酸涩,却也因此释然,他的大哥没变,依然是那个护着他,挡在他身前的大哥。他扬起了嘴角,错了就是错了,他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也不会再因为外面的浮华迷乱了自己的内心,做出让家人伤心的事情,笑着道,“我没事,只是沙子吹进了眼里”。
  张铁柱看着好久没回来的三弟,先是一副难过的样子,红了眼眶,这会突然就笑了,更加担心了,就怕他是有事不告诉家里。
  一边推开门,一边拉着三弟回家,不忘追问到底是怎么,张长志随着大哥进了新家,再三声明自己真的没事。
  院子里的地方很大,最前面是一个正院,两边各有两个侧院,不需要问他就知道这是他们几个兄弟的住处。
  这会张婆子正在后院忙活,倒是老三媳妇刚从大嫂院里出来,看到自家男人,一下子红了眼眶,赶紧擦了擦的眼睛,“回来了?”“嗯。”夫妻两人竟然有种相顾无言的感觉。
  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秀美的女人,张长志想到了当初的薛清梦,因为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虽然父亲古板,母亲懦弱,薛清梦依然是村子里条件最好的姑娘。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羞涩秀美的少女如同小鹿一般惊慌逃开,却已经在他的心底留下了印记。
  所以后来哪怕娘亲不是特别喜欢她,他依然娶了她,不仅因为她是启蒙老师的女儿,还因为初遇时的惊鸿一瞥。
  可惜后来他的一心考取功名,又在外面久了,心中自然而然产生了女人就是依附男人而活,不能生男孩的女人就是没用的想法,以至于当初的少女变得越来越陌生。
  此时再见他才发现或许这三年来变得不仅是他,当初那个只会哭泣,什么都不会的女子也变了,她多了一些坚强,眉宇间带着一丝愁容,当初弱不经风的身体虽然依然纤细,却更健康。
  “娘在后院,我去叫她。”留下这句话,薛清梦匆匆转身,转身的刹那有眼泪落下,她曾经觉得男人就是她的一切,曾经为了生个男孩不择手段,曾经害怕自己不能生被婆母厌弃,妯娌挤兑。
  但现在她已经明白,那一切都只是她所想而已,娘从来没有因为她没生男孩说什么,三个妯娌也从来没有挤兑过她。
  薛清梦向来不是个聪明的女子,所以之前那些年她的人生一直按着别人的话而活。从小被爹娘教育三从四德,她习惯依附男人而活,直到知道自己不能生,惶恐害怕之后发现日子依旧如常,她才开始慢慢观察周围的一切。
  大嫂会打大哥,但大哥也会赔笑逗大嫂开心,二哥二嫂会生闷气,但隔天就又亲亲热热。就连当初如同隐形人的四弟妹,也变得爽朗明艳了许多,会和大家说外面的事情,说四弟不小心算错了帐。
  他们之间或许有争吵,更多的时候是亲密,薛清梦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的认知是错误的,女子也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意见,女子也可以和丈夫使小性子,闹上一闹,而不是像她和相公,永远只会一个说,一个听。
  夫妻两人半年未见,都有些陌生,看薛清梦转身,张长志嘴唇嗫嚅了两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张铁柱看着叹了口气,老三家这两口子,当初一个比一个没脑子,不过到底是自己亲弟弟,都说长兄如父,弟弟做错事,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有教好。
  拍了拍老三的肩膀,“三弟妹已经改了很多,我听你嫂子说她教几个孩子做女工,做的鞋子,衣服,荷包都是男式的,给你准备的。你这么久没回来,她肯定也想和你说说话,一会见过爹娘,就和弟妹好好说说,夫妻哪有隔夜仇,有什么矛盾,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和她们女人计较,想当初你嫂子……。”
  张长志听着大哥的絮絮叨叨,心中有股暖流划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当听到大哥说大嫂把他踹下床,张长志终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他大哥这么厉害的人,竟然会怕大嫂?
  被张长志的目光看的不自在,本来说着夫妻经的张铁柱哼了一声,“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才不是怕她,我就是不和她一个妇人计较,我给你说别看你大嫂平时凶,都是假的,我一大声她就得怂……。”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一声阴测测的声音传来,“张铁柱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
  张铁柱一听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对上张桂花似笑非笑的表情,连忙改口道,“我说三弟,你别听外人胡说,夫妻之间就是相护体谅,对自己媳妇好,那是应该的,那是宠媳妇,不是怕。”他干巴巴的道。
  好在张桂花也就是逗逗他,在有人的地方,她是格外给男人面子的,至于收拾,等晚上回房之后再说。
  在张铁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时候,张婆子已经从后院出来了,刚好今天张老头也没有出去,两老看到三儿子,都愣了一下。
  自从三年前那次之后,张长志很少回家,每次回家也都是来去匆匆,两老有心冷一冷这个儿子,也没说什么。
  其实之后小儿子在镇上开了铺子,张长志的消息两老一直都知道,知道这个儿子是真的开始改变了,学会弯下腰自己赚钱,断了那些狐朋狗友的联系。
  偶尔小儿子看不过去想要贴补一下三哥,都被拒绝了,张长志当时说,“我想试着养活自己,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也没必要考什么科举了,更别提撑起一个家。”
  自那之后,张长根就没再提过给银子帮忙的事情,顶多隔段时间喊上三哥出去吃顿好的,倒是把之前那几年不见的感情补了回来。
  “爹娘,我回来了。”张长志看着两老,突然发现两老竟然看上去比三年之前年轻了不少,这三年间他每次回家都是前一天回来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走了,回来见两老的时候,也因为羞愧,从来不敢抬头,现在猛然发现爹娘似乎和想像中的不一样。
  他心中原本的酸涩和想要说的话都直接没了,脱口而出,“爹娘你们这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过张老头两人心中也有鬼,就把这个话题遗忘了,他们也是最近发现,自己不但精神头好了,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
  四十多岁快五十,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基本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算家里条件好的,也开始显老相,像他们这种种地的老百姓家,那更是什么小毛小病都出来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穷人家的人。
  以前张老头因为早年兵祸受过罪,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都是些小毛病,治不好还难受,阴雨天更是恨不能自己把腿给砍了。现在就不同了,吃嘛嘛香,红光满面,走出去都在羡慕他儿孙孝顺,老了老了却比他们这些糟老头子年轻多了,回去就看自己的儿孙不顺眼,非要折腾一下。
  张婆子这边也差不多,以至于整个桃花村的年轻一辈,都对张老头夫妻两人怨念不已,暗地里打听他们到底是吃了什么,竟然这么有效。
  当然这些都被张婆子骂了回去,“能吃啥,能吃啥,你们都是整天盯着我家的,谁吃的不是自家菜地里的菜,田地里的粮食,谁让我儿孙孝顺,不用生气,心情好,自然就显得年轻了。”
  外面可以这样说,两人心中却都明白这恐怕就是那红果子的功劳,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这么厉害,可这样一来,两人更不敢让别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连做梦都记着不能乱说。
  好在张长志也就是有感而发,被爹娘糊弄过去就忘了,想到这次自己回家的打算,就咧开嘴道,“爹娘,我考中秀才了。”
  看着家人呆住的样子,张长志心中五味杂陈,为了考这个秀才,前前后后读了十几年的书,虽然名次并不算好,也不是什么廪生,但好歹考上了,他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了。
  看着爹娘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扔下一个炸弹,“夫子说我的基础还不够扎实,这次勉强过了,要想中举,短时间内是无望了,我也觉得自己的学问不够扎实,所以打算在咱们村子里办个学堂,既可以教导家中晚辈读书,也能巩固一下基础,为将来更进一步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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