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第107节
  顾鸾点点头,没多想。然而往后几日,楚稷几乎日日都出去跑马,一跑就是一整日,每天回来都风尘仆仆。
  顾鸾没想到此番南巡竟是这个样子,心下多少有些奇怪,细想却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只是跑跑马,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如此一连七八日过去,顾鸾在某个午后正自惬意地品茶读书,燕歌忽而急匆匆地赶了来:“娘娘!”她人还没进屋就先喊了声,顾鸾正抬头看,燕歌跑进屋来,“娘娘。”
  燕歌驻足福身,脸上多有不安,顾鸾放下书:“怎么了?”
  “皇上……张公公说皇上和几位大人起了争执,请娘娘快去看看。”
  顾鸾一怔:“缘何争执?”
  “张公公没说。”燕歌边答边扶她起身,顾鸾坐到妆台前理了理妆容就出了卧房。
  此行所用的行馆乃是当地富户献出来的宅子,规制自不比皇家行宫,格局只是寻常大户人家最长见的前宅后院。
  楚稷与官员们议事的地方在前院的书房,顾鸾一路寻过去,果然一进院门就觉院中氛围肃杀,四下林立的宫人们都死死摒着息、低着头,见她到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鸾未在院中多作停留,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门声吱呀一响,屋中几人都看过来,几名地方上的官员并不认识她,但两名朝中随出来的重臣起了身,朝她一揖:“佳妃娘娘。”
  话音未落,顾鸾就看到他们脸上更阴了一层。想想宫中从未停歇过的议论,她赶在他们指责她身为后宫不该干政之前先行开了口:“诸位大人位高权重,当公私分明――在这个地方,我是皇上的御前掌事女官,不是后宫的佳妃娘娘。”
  二人皆一怔,顾鸾不等他们反应,提步进屋,立在了楚稷身侧。
  她知道张俊请她过来多有拖她“劝架”的意思,可这个场合她却不好贸然开口,需得先听一听究竟出了什么事才好。
  一来二去,顾鸾很快听懂了,楚稷竟是想占下周遭几处村镇,有些用来筹建行宫,有些拿来练兵。所涉之处的百姓皆需迁走,足有好几万人。
  这般举动多有些昏君意味,在座几位官员虽按捺着不敢发火却也早已面色不善,变着法子来来回回地劝他。
  有人说何必非用那几处村镇?这一带水土风貌都差不多,无人居住之处有的是,可由户部来细细挑选,择一风水宝地来用。
  楚稷说:“可朕就看上这几处地方了。”
  又有人说,如此让百姓们背井离乡,必要花不少银钱加以安置。若挑无人之处,将这笔钱省下来多好?
  楚稷还是说:“可朕就看上这几处地方了。”
  几位朝臣脸都绿了。
  如此又一直僵持不下了一个时辰,君臣间并未能有结果,几人见天色已晚,只得先告了退。
  楚稷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淡看着他们退出去,等到房门关上,抬了下眼皮:“坐。”
  顾鸾左右看看,直接坐到了他膝头。
  楚稷笑一声:“不用哄我。”
  “我不哄你。”她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站累了。”
  说罢她就真只在他怀中倚着,一个字也没再说。
  这般静了半晌,楚稷倒有些忍不住了:“你不问问我为何突然这样?”
  “你若想说,就自己告诉我;若不想,我问了你还要编谎话骗我,倒犯不上。”她说。
  他一哂:“不怕我突然变昏君啊?”
  “能说出这句话,就知道你不会。”她舒了口气。
  况且也没有人真的会“突然变昏君”。
  方才她边听边回忆,首先便是想上一世时认识的那个他有没有在江南建过行宫。答案是应该没有,因为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宫中账目也未曾见过相应的开支,更不曾往江南调遣过宫人。
  接着她又回思上一世的这一年发生过什么。
  可这一点她就想不出什么了,因为上一世的此时她还在尚宫局,虽然也已升过职,但关于他的事情她仍接触不到。又因年代久远,她对那段日子听到的传言也没有太多印象了。
  但即便抛开上一世不提,她也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不会胡作非为。他若做错什么看似有违常理之事,必定别有原因。
  楚稷笑起来,吻在她侧颊上:“这么信我吗?”
  顾鸾低一低眼:“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楚稷略作沉吟:“我挑能告诉你的说给你听。”
  顾鸾浅怔,点了点头。他便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而后第一句话就告诉她:“我把你爹调来了,过几日到。”
  顾鸾一愕:“干什么?”
  “有些事要挑人去办。朕想来想去,你爹最合适。等他到了,朕会下道密旨给他。”说着他语中一顿,“方才议的那些,我确是别有打算,只是不好跟朝臣们直说。这些事大抵还要再争几日,我若是挨了骂――”
  他眼眸微眯,可怜兮兮地提要求:“你要哄我。”
  顾鸾扑哧笑了,复又正色:“臣妾遵旨。”
  他满意地舒了口气,遂拍拍她:“走,我让人挑了些有趣的东西给孩子们送回宫,咱们一起去看看,然后去用膳。”
  “好。”顾鸾一应,便从他身上起了身。二人一道回了后院,瞧了瞧给孩子们挑的东西,而后便让人传了膳。
  顾巍在四日后急赶而至,楚稷在行馆见了他,顾鸾也跟他一起喝了盏茶,接着他领了密旨,就匆匆赶走了。
  也恰是在这一日,朝臣们终于拗不过天子的任性,在修建行宫等事上松了口,楚稷即刻就派了人出去,勒令几处村镇的百姓尽数迁走。
  顾巍在半夜里赶到附近的村子,村中正民怨载道。皇帝下了严旨命他们五日内收拾好东西搬离,许多东西都不得不扔了,养活了不知多少人的数顷良田更不得不尽数丢下。有些在此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舍不得走,伏在田边嚎啕大哭,此情此景唯在昏君当政时才能见到。
  然而顾巍却顾不得这些,他穿过村庄,疾驰至村边的河道仔细查验,想到皇帝所言,仍在一阵阵地出冷汗。
  皇帝跟他说:“朕不修行宫也不练兵,但要你去修整堤坝、再开几条河道。时间紧迫,此事怕是难以办完,你尽力而为便是,力求下雨时能少些洪涝。”
  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懂皇帝缘何这般突发奇想,皇帝便又跟他说:“台风要来了。”
  台风。
  顾巍活了半辈子尚未见过台风,却从书里读过。每每台风袭来,必定村庄良田尽毁、死伤无数,而后更会有瘟疫、饥荒,闹得民不聊生。
  可眼下,江浙一带风和日丽。
  他不知皇帝为何这样说,皇帝却也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要问朕从何而知。”接着又道,“个中缘故,朕不能说,便连阿鸾也不知道。交给你去办,一是信得过你,二是……”言及此处,皇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阿鸾许久不晋位份了……”
  “……”顾巍嘴角搐了下。
  皇帝颔首:“有劳了。”
  罢了。
  救人要紧,便是不为阿鸾也得办好这差事。
  顾巍立在河边查勘着,心情复杂。
  现下是五月末,皇帝要他在七月末离开此地,避到苏州去。
  时间很是紧迫。
  .
  是夜,顾鸾睡不着,趴在床上支着脑袋望着楚稷发呆。
  两个人相伴多时,他不跟她说的事情已然很少,突然出了这么一件,直让她越想越好奇。
  更何况外面已民怨载道,而他仍一意孤行。除了将她父亲派了出去之外,还从各处调集了粮草,说要暂存在苏杭两地的粮仓里,供修建行宫时用。
  他在想什么呢?
  她满脑子的不解。
  宫中,皇后听说了皇帝所为,直一阵心惊。心惊之下她最先想到的自是佳妃,继而想起了皇帝那日与她的“促膝长谈”,踟蹰几番,还是赶到了颐宁宫去。
  “太后娘娘知道,臣妾素来无心圣宠,也不想跟佳妃争。可这回……”她立在太后跟前,咬了咬唇,“佳妃未免太过了些。”
  太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哀家倒没听明白,此事跟佳妃有什么相干?”
  皇后哑了哑:“皇上不喜奢靡,从未做过这般大兴土木的事,偏生这回佳妃随着他出去他就动了念头……虽说也未必是佳妃出的主意,可佳妃既然伴在君侧,总该规劝才是,怎的就由着皇上的性子来呢?”
  太后淡然:“当皇帝的拿定了主意的事,宠妃能干涉得了多少?皇后,皇帝从前跟你说过什么,哀家大抵知道一些,哀家不管他那些承诺也不管他那些道理,只以过来人的身份再叮嘱你两句。”
  皇后赶忙下拜:“臣妾谨听太后教诲。”
  “第一句――这人活着,若能真豁达自然好,可若是假豁达就还不如真小气,只会让自己活得难受。”太后说着淡然执盏,抿了口茶。
  “另一句――佳妃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之间总该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才好。皇帝再宠她,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既让她不好过,也逼疯了自己。”
  皇后怔然,脑中一阵恍惚。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皇帝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帝王专宠,向来不是宠妃的错。
  那时她就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说――难不成为了护住佳妃,他宁可自己背负骂名么?
  没想到,现下连太后这样讲。
  “皇帝再宠她,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
  ――这话什么意思?
  今上可是太后的亲儿子,怎的太后这话中明里暗里竟是再说若皇帝专宠,错在皇帝而不在佳妃?
  “太后娘娘……佳妃就那么好?”皇后噎了噎,终是没忍住,满目困惑地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太后眉头倏皱,凝睇她须臾,缓出一声叹息:“罢了,江南所出之事咱们听到的都只是传言,你先不要管了。待得御驾回銮,哀家会问问皇帝。”
  第92章 玉牌(“心意到了就行了!”顾鸾...)
  整整两个月, 江浙一带骂声不断。顾鸾听说民怨四起之下甚至有人起了反心,在村镇间挑唆百姓起兵。
  万幸,谋反从来不是易事, 百姓们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 大抵不愿这样拼上身家性命去赌。
  七月末,圣驾到了苏州。
  故地重游, 顾鸾乔装改扮一番, 带着几个宫女结伴出去。途经当地的书院,书院中正有学子高谈阔论, 怒斥皇帝昏聩无能。
  几个宫女听得脸色发白,她倒觉得有趣――自不是乐得听旁人骂楚稷,只是她实在好奇楚稷这一场大戏背后的隐情,继而也想知道待得真相公诸于世, 现下骂他的这些百姓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鸾于是便立在门边津津有味地听了半晌, 待得那几个书生结伴出来, 她上前搭了话:“公子似乎对朝中之事颇有见解。”
  几人一并看她, 适才说话那个心生警惕:“听夫人的口音不像苏州人。”
  顾鸾笑笑:“我夫君在朝为官,此番我们是一道随驾来的。”
  那书生神色平静:“圣上行事悖乱,诸位大人合该多加规劝才是。”
  “劝倒也劝过。”顾鸾垂眸,“但我听说, 皇上此举似是别有隐情, 个中缘故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甚清楚。只是今日既听诸位言及此事, 我倒也有个不情之请。”
  几名书生相视一望:“夫人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