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第24节
  听见他仿佛十分的兴奋的声音闷闷地震在胸膛里,忽高忽低地,好像在说:“就这么办,下月初八,咱们把苏州有名的乡绅士子都请来。芷秋,不怕的,我有钱,花得起,我可以上书到京里,请圣上为咱们赐婚,我要让世人都来见证,我娶你为妻……”
  含混的嗓子里细碎喧阗着欢喜,张达源闷头听了半晌,又退了半步回去,抑低了声,“我说阿则,咱们督公的病,瞧着怎么比往年重了些?”
  “谁说不是?”黎阿则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上地发闷,“自与那姓袁的花魁娘子相识后,病就发得多了起来,返魂丹吃了见效也没往常快,病发得也没个征兆,说来就来。等躁症发完,那郁积得便更多一些,连着三四日睁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缓过来,又往那月到风来阁去。”
  窃语的功夫,抬眼一瞧,陆瞻已在游廊上走出去二丈远。二人紧步上前,张达源忸怩的嗓子夹着一缕叹息,被风散在周遭的黑暗,“上回偏那浅杏撞上来,这回还不知谁倒霉。”
  “你这什么话?她能伺候干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就是这么一说。”
  二人临近,黎阿则将灯笼挑在陆瞻脚下,仰脸窥他,“干爹,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找芷秋。”陆瞻的黑靴才刚落在一级石磴之上,却欻然由高涨的情绪里扑来一线理智绑住了他的脚步。
  幸好,他依旧在满脑子叫嚣的欲望里、记得要尽量以相对美好的自己去面对她,起码得是个人,而不是只发疯的野兽。他去不得,便在月色里将脚锋一转,“去找那个祝、祝……”
  “祝晚舟,”黎阿则秉灯转向,引着他穿越游廊。
  廊庑下敞开的月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消磨尽夜。花圃富贵里,柳宿婵娟,却有孤单人倚在窗畔,对月思梦郎。
  这是祝晚舟被送来浅园的第十个日夜,陷落在这个不阴不阳的囚笼里的每一天,都令她度日如年。
  她几乎已经快要在眼泪中绝望了,却又有与“几乎”相差一线的希望重新在奔来的丫鬟身上燃起——
  丫鬟红缨莺雀闹喧地扬着一封信奔来窗畔,“姑娘、姑娘,杨大公子来信了!”
  祝晚舟谨慎地朝窗外长廊望一望,只见廊下晕烛淡淡,没个人影儿,单有廊外几棵芭蕉树缓缓地招揽巨叶,托起一轮月。
  “姑娘别怕,外头没人,我来时就瞧过了。”红缨含笑递信予她,吱呀阖拢了窗,“送信的人说,公子再过两月就要调任苏州了。姑娘,您再在这里熬两个月,等公子来了,去同老爷说。咱们原是与公子有婚约的,杨家既没应下悔婚之事,真闹起来,老爷也不敢不依。”
  西台一点残星,半罩着祝晚舟玉婉娉婷,愁峰眉聚,“父亲铁了心要巴结这姓陆的太监,心肠硬得连我这个亲女也送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为了仕途前程,他老人家早就不要脸皮了。”
  言着便将信展开,三五纸,七八言,无非是些男痴女傻的缱绻之言。红缨瞧她又有下泪之态,忙将她搀至架子床上,“姑娘可不要再哭了,自打来了这里,您日日哭夜夜哭,别等着还没出这财狼窝,先把眼角哭坏了可怎么好呀?”
  祝晚舟拈着帕子将眼泪轻搵,鼻腔里抽抽搭搭地满是心伤,“我不哭了,我好好的,等着渡哥哥来接我出去。”
  “嗳,这才对嘛,横竖那姓陆的太监这十天也没来瞧姑娘,大约是有事要忙,姑娘暂且还没什么事情,先放宽心。”
  在今夜之前,祝晚舟几乎没见过陆瞻。她对他的想象,仅仅是史书所载的那些阴险圆滑的阉人。
  又曾在家宅中听见开黄腔的婆子小厮议论,说是太监这等没根的东西,床笫之上满是阴狠毒辣的手段。唬得她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一颗心成日家向上苍祝祷,希望他不要来、永不要来……
  可天不遂人愿,泪渍未干,即见与她想象中相差甚远的一个身姿踅入卧房,惊得她忙将几页信纸塞入枕下,在里头摸着个什么紧紧攥住,不肯再抽出来,只用那个飞花泪眼紧盯着陆瞻渐行渐近的衣袍。
  窗掩繁星,屋子里满溢着警惕的悄然,岑寂将万物烧成了黑架子,一碰即灰飞。
  慵沉的高银釭照着陆瞻黑曜石的瞳,上头爬满猩红的碎纹,走势逐渐连成一片幻象,是芷秋的眉月霞脸,一点神光落九天。
  他伸出手要去掣她,被她一缩,瑟避开,“你要做什么?你走开!”
  筛抖的声音里汇拢成另一张芙蓉嫩脸,花容失色地咬着唇,“陆公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是许了人家的,我不愿意来的,是我爹强绑了我的来的,您放了我吧,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您!”
  陆瞻也有那么一刻想放过她,可胸中熊熊火舌一寸一尺地蹿得老高,使他躁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便挨步过去。
  那祝晚舟惊弓之鸟似的抖散了一副骨头,磨瞪着锦被往床里缩。眼瞧着他青山似的影低低地罩了过来,避无可避地,枕下那只手攥着个什么抽出来,对着高烛寒碜碜地晃一晃,朝他胸口扎去。
  很长的寂静内,陆瞻垂眸盯着胸口没了一寸的银剪子,望见肉罅中汩汩涌出温热腥檀的血液,他就知道他又熬过了一场病症。
  可还有下一场在等着他。
  夜像一片黑锦被抽去,冒出个鸡蛋黄的太阳。阳光虱子似的爬满雕花的黄杨木床架,袁四娘则像个贼似的蹑着手脚朝帐中窥探,将芷秋愁眉轻叠的睡颜望一瞬。
  少顷后唉声叹气地踅出外房,落到榻上,“这陆大人失心疯这病到底有没有准?别是你们自己危言耸听,小孩子家没听过没见过的,就当什么都是个疯症。”
  桃良捧上盅茶来,坐到绘牡丹的杌凳上,无端端矮下去一截,“怎么没准?我同姑娘亲眼瞧见的,满屋子乱转,说一堆没头没脑的话,还说要姑娘给他生个孩子,这可不是失心疯?平日里瞧陆大人好不正经的一个人,无非性子闷一些,不曾想,还有这么个心疾。急得姑娘一夜没睡,鸡叫了才阖的眼。”
  “好端端的,怎么会犯起这个病来呢?”
  “好端端的?”桃良嗔来一眼,一个指头翻下朝腹上点一点,“这还叫好端端的,妈妈怎么也糊涂起来?”
  四娘醒过神来,帕子朝她面上一甩,“屁大点丫头片子,你懂得还多呢,少在秋丫头面前信口胡说。”
  提起芷秋,便是洋洋洒洒的嗟叹,“你们这个姑娘,我养她这样大,最是懂事,从不叫我操心,客人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我还从没见她对哪个男人上过心。”
  那叹息一声接一声,叹尽人世悲欢,“就是在这陆大人面前,笑得真哭得真,还使着小性儿,活力活泼的,跟在客人面前简直是两个人,这才是未出嫁的丫头该有的样子呢。你少在她面前胡说,他们俩要是得了道麽,你个丫头片子也跟着升天。”
  扭一扭身子后,桃良嫩得跟才掐的粉旭一样吐吐舌,“我晓得,姑娘喜欢陆大人,往后姑娘要是有机遇嫁给他,他就是我的主子爷了,我才不会揭他的短呢。”
  四娘复笑,仰着后腰捶一捶,刚端正了,就见门口未知何时冒出个人来,金灿灿地立在那里。
  她一时还没认出来,即见桃良丢下绣绷欢天喜地地迎过去,“阿则,你来了?可是陆大人叫你来的?”
  房中苏合淡香,静怡地拂开黎阿则俊秀的脸,“芷秋姑娘呢?”
  尾音甫落,则似坠海的巨石扑簌起惊涛,芷秋乍然睁了眼,绣鞋也赶不及穿,掀了软帐光足跑出来,一片水晶帘哗啦啦地由她身后急响,“陆瞻呢?他来没来?他好不好?”
  袁四娘心头猛地发紧发酸,忙去拉她到榻上,“不要急不要急,瞧人干儿子都没急,必没什么要紧,让人吃盏茶再说。”
  风吹水皱,急得芷秋一片焦心深叠叠地攒在眉心,两个眼就把黎阿则盯着不放,焚心如火地瞧他吃茶、瞧他落座、瞧他启口,“姑娘别担心,干爹那是老毛病了,并不是什么疯症。就是、就是犯起来时有些燥,话也比平日多,偶时有些记不得事,来得快去得也快。燥过后,再恹个三五日,就好了,还和平常一样。”
  说是不担心,可字字句句皆戳芷秋心肺,发也未梳,妆也未描,架桁上掣下一条披帛就去拉黎阿则,“你带我去瞧瞧他。”
  来时陆瞻曾嘱咐不许提他外伤之事,故而黎阿则有些踞蹐地垂首,“姑娘还是别去了,过两日干爹好全了就来瞧您。”
  芷秋一颗心如飞絮没个着落,哪里肯听?将他掣着就往门外去,“你带我去瞧瞧他,瞧见我,他就能好了!”
  凭四娘在后头喊得跺脚,“秋丫头!换了衣裳梳洗了再去,哪有这样急的?秋丫头!……我的老天爷,我袁四娘是造的几辈子的孽?叫我撞见这群索命鬼!”
  追金逐日地,桃良匆匆各处摸来一套裙衫、一双绣鞋、一篦梳扎了个包袱皮抱着就往外赶,哪知竟赶不上,只得吩咐相帮另套了车马。
  那厢赤足飞裙急入园,怎管他水笼烟、溪路鲜、亭台楼阁、芳菲水榭皆不见,顶着粉汗剔透脸,直夺了追魂煞似的往陆瞻房里奔。
  踅入里间,只见尘昏玉镜,香冷宝鼎。两片青帐挂在月钩,帐角轻扬。
  象牙冷簟上扑着陆瞻,整在脸埋在一个八角鸳鸯软枕上,分明听见动静,也不抬眼,也不作声,果然如黎阿则所言的——活像泄去满身精力后,死了一样。
  芷秋的心也几如香炉里的一捧灰,几步路走得像捱过的半身,破碎且坚定。她坐到床下的踏板上去,盯着他揿在枕上的后脑勺,满腹的话,却只是抬起袖去轻抚他肌肉间陷落的脊梁,“陆瞻,我来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背脊轻颤了一下,却还是埋着脸,逃避着人世喧嚣,“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晨光里,芷秋下巴细碎地抖着,轻喉锁愁,却吞咽一下,将谈锋一转,折颈到他宽阔的背脊上去,贴着他的衣裳笑起来,“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漂我的账,欠了我好些银子,妈将我好一顿打,说我巴结客人昏了头,叫你白嫖了一场。自醒来后,我一刻也不敢耽误,就想着来问问你,你可是欠我的账?”
  一滴泪由她的笑靥馥腮上滚下来,落在陆瞻的脊梁,烫得他徐徐翻个身,将一双初日苍凉的眼睨着芷秋,“我欠你什么?”
  芷秋直起腰,看见他斜襟里扎着白布的伤口,自己的心口也像被扎破了口子,细细密密地疼。
  但她没问,只在踏板上抱着双膝,将一生的勇气都悬在舌尖,轻吐出来,“你昨日分明讲你要娶我的,谁知事情还没说定呢,你又急匆匆地走了,我等了一夜都不见你回来,你可不是欠我的账?”
  锦床和着闷椅,晨光里满是浮沉,静静流溢。陆瞻偏了枕看她,方发现她背着满头乌发,玉容里闪着泪痕,外罩酡颜轻绡氅,里头横胸绣玉兰,浅裙压褶痕。裙下半露着灰扑扑的脚丫,凤仙花染的指甲在尘土里点点嫣然。
  他有些无力地垂下一只手去掣她香软一条胳膊,“上来。”
  芷秋掠过他身上,爬去了里头,侧身躺下,手枕在腮边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是什么感觉呢?会疼吗?”
  “不会疼,”陆瞻平躺着,发怔似的盯着帐定,“起初燥得慌,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后头就没精力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睡下去,从此不想再睁开眼睛……”
  他偏偏脑袋,露出个苍白微笑,“害怕吗?”
  在他的眼里,是芷秋的侧影,仿佛万丈荆棘里开出的一朵花,温婉地笑着。她轻轻地挪近一寸、再一寸,便离他的鼻尖只隔了一寸,“你不能闭眼,你还欠我的账没还呢。”
  陆瞻望着她,千年万年,在这一眼,“我记得你原来说,早八百年不做嫁人的梦了。”
  她轻轻皱了鼻子,暗暗嗔他,却不在此问上作答,“嗳,你知不知道,清倌人转作浑倌人的那夜,学着民间嫁娶的样子,也在床边就点两根龙凤烛,就叫‘点大蜡烛’。可我点大蜡烛那时候,遇见的是个浑人,有几个钱,却不成个样子,他将那蜡烛滴了我一身,烫得我疼了两日,涂了好些清凉膏子才算完。”
  帐中阗满檀香,锦被软枕有一股阳光的味道,陆瞻的心却往浓荫里坠了坠,翻侧了身,“他叫什么名字?”
  “堂子里的客人,今日来,明日去的,早不记得了。”芷秋笑着,脑袋顶平了他的胸膛,就在上头安稳躺着,脸下压着他的伤口,“疼吗?”
  他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微笑起来,“疼。”
  芷秋却没亲他,仍旧安躺于胸膛,听着一颗心,疲乏地跳动着,“疼就忍着吧,我躺在这里呢,你得为了我忍着。”
  “好。”陆瞻的手抬起,一起一落地抚着她满泄的乌发。
  她歪着脸,丹唇翕合间,像在对着白眉神祝祷,“陆瞻,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着。你看我吃过这么多的苦,你得让我后半辈子都过得无忧无虑的。”
  一缕阳光飞跃过陆瞻半暗的眼,闪过他眼中的温柔,温柔得像前半生里的他,曾摇襟甫畅,逸兴遄飞,少年意气的陆瞻。
  他将那个陆瞻弥留下的善,一如既往地捧给芷秋,忍着一颗心粉碎成屑的痛苦,想着,要替她觅一个完美无缺的良人——这是他方才允诺的,能为她忍受的,最大苦难。
  他低锵的嗓音响起,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一个承诺,“一定。”
  一天加一天,像芷秋垒丸叠珠的眼泪,他亦积攒起了对她的爱,滂沱汹涌地淹没了一个男人本性里、自私自利的占有欲。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37章 风情月债(八) [vip]
  日光一寸寸地爬上门窗的棂心格, 又爬上绿瓦,环抱着小桃良单薄的一副肩。她坐在石磴上,摊开包袱皮, 里头是替芷秋拿的衣裳与一双绣鞋。
  琉璃粉缎在日头底下像红锦鲤的鳞片, 流光四溢地晃一晃黎阿则的眼。
  他拂一拂石磴上的落英, 随之坐下来,“你先回去吧, 衣裳就放在这里。我们督公这一发病,得有个几日呢, 你们姑娘要是陪着,也得有个几日, 你等不得,先回去,等你们姑娘出来我交给她,回头让我们的马车送她回去。”
  桃良思忖半晌,到底摇首,“阿则哥, 谢谢你, 我还是等着吧。”
  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1, 陆瞻睁着干涩的眼,听着铜壶昼永,看着阳光撤离了帐中,油光光的地砖上投下六棱窗的影, 恍惚是十八层地狱也朝他开了扇窗。
  这是常伴着燥症紧随而来的症状, 只觉人世无趣, 不如归去。但不同以往的是当他的手触摸到芷秋微凉的绣发, 就想到人间尚好。
  恰时芷秋醒来,翻一个身,趴在他身上半阖着眼瞧窗外的喧光,嗓子里黏黏糊糊,“都正午了,我饿了,陆大人,也将你家的好食好饭拿来招待我啊。”
  陆瞻半垂下眼,乏倦的唇翘起,下床到右首龙门架上取一件暗蓝的宋锦薄氅。芷秋瞧见忙光着脚来夺过他手上的衣裳,仰起素面,“我替你穿。”
  她将袖套入陆瞻臂上时,恍惚产生她是他妻子的错觉,雪肌里泛出桃色,一抹春意含羞。当转到他身前,替他理着里头蝶翅蓝寝衣的斜襟,更加羞赧地垂了脸。
  腮上的霞色像十里桃红,沾染了陆瞻此刻一片灰白的思绪。他勾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去,将落未落的唇悬在她的唇上,可恶地打趣,“花榜状元还会脸红?”
  芷秋羞极转嗔,赤足碾在他的黑缎鞋上,“你讨不讨厌?!”
  他挑挑眉,旋身往外间去。芷秋像一刻不肯分开似的追上去,攥着他腰上两片凉滑的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门一拉开,险些惊掉黎阿则等人的下巴,众人皆以为陆瞻还得恹躺两日呢,谁知他竟开口,“叫厨房里做些京城的饭食来,另要一样不落夹、一样豌豆黄。再叫人打水进来洗漱。”
  桃良跟着由石磴上拔起来福身,错身即见他身后一片长发荡漾着,露出芷秋半张脸。
  气得她直跺脚,捡了包袱皮钻进去,“姑娘急死人了,来麽就来好了,衣裳也不换,鞋也不穿,路上叫谁瞧家了,还不浑说是哪家的疯小姐,要撞上哪个熟客,你这花魁娘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行说,一行拿个指头刮着腮臊芷秋。芷秋也不气,飞着眼带她进屋,“妈可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