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戚九夸张一扫四周,信誓旦旦道:在架子下面!小短腿一路冲在最前,翻手把碎裂的书架掀开。
  一股馥郁的异香,夹杂着污浊的血气,瞬时横冲而出。
  书本间,隐约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腥臭烂|尸。
  地面上,甚至干涸着一滩令人作呕的殷色血渍。
  啊啊啊啊!
  戚九直接跪在地上,边往后退,触鬼一般嘶声裂肺道尸尸尸
  体!谢墩云双手环插于怀,多嘴补充道,小九,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
  戚九淡茶的眸子被血色与黑暗狷染成华贵的琥珀,摇曳起恐怖的光斑。
  他的脑海里伴随着无端的慌惧,像潮水倒灌般,涌入大量波云诡谲的画面。
  剥橘子!剥橘子!
  他似乎穿着新制夏衣,在无人的寂静山巅,孤零零地剥着手里的橘子。
  一直剥,一直剥。
  剥过春夏秋冬。
  间或,记忆里又伴随着尸山血海,一张女人惊悚的笑脸骤然横空。
  这女人额心朱砂,宛如第三只凶毒的眸。
  一帧帧错忆,交叉在枯燥的日常琐碎里,终于跃然鲜明。
  华衣女子是绝美而孤立的,姗然玉立于腥光潋滟中,勾挑食指。
  招他,引他,或是毁灭。
  这些都是什么鬼记忆!!
  为什么他从不记得?!
  戚九拼命敲打自己的头部,他的记忆,他的记忆到底都被谁偷走了呢?!这种无端涌现的感觉真是令人生不如死。
  真该死,他惊症犯了!
  风如春至。
  上官伊吹已从正面抵死地拥紧了他乱撞的头部,温润如玉的另一手软软遮住了戚九慌乱的眼睛。
  莫紧张,莫紧张,放松些,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可怕的
  上官伊吹的声线几近温柔和睦,淙淙流过戚九焦灼慌乱的心田,戚九冥冥中觉得他怀里散发出类如橘子一般,又令人能够安神的自然馨香,不觉缓缓降低心尖的惊悚与排异感。
  高拥迭起的恐怖记忆从他的脑海中,又渐渐退潮。
  谢墩云如同观赏一场骤发的闹剧,不免故意质疑道上官大人好本事,怎么连小九刚才是惊症都能准确判断出来。
  鲤锦门的所有门徒,皆是我亲手培养,许多人第一次直面幻彧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突发惊症,更何况你这位好朋友弱不禁风的模样,恐怕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吧。
  很好,质疑他不够义气,见危不救。
  谢墩云继而笑道也对,上官大人如此昆仑玉资,估计做您的门徒真是享福,尤其突发惊症的时候,还能诚得您的胸怀亲自抚慰
  那倒全然不是,上官伊吹冷冷一笑,由温润转为阴鸷,倘若是遇到有用的,我自然爱惜,若是无用的,死了也不足惜。
  惜与不惜,只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
  上官伊吹若有似无地睨来一眼。
  谢墩云立马背脊麻嗖嗖得窜起一股阴寒的气息,激得头皮根根耸立。
  谢谢上官大人,小人觉得好多了。戚九适时阻挡二人间的唇枪舌剑。
  那就再好不过。
  上官伊吹展臂放开戚九,跟曾经拥抱一根木头桩子般毫无多余反应。
  笔直走到那团血肉模糊之前,伸出二指,轻轻点触在死者逐渐黑青的脖颈侧。
  从死者身上的长袍可以看出,应是某个书生前来书坊买书,结果天降横祸,被沉重的书架给砸死了。
  应该是刚刚死去不久,尸身微温,尸斑尚未浮出肤表。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双薄如鱼皮的银纹手套,戴上后又从凌乱的书籍中,一把扯出死者的右手,仔细翻看。
  手掌薄而骨瘦如柴,毫无明显的印记。
  奇了,这人并不是筑幻师。
  目光随之投向戚九,小子,你确定这间坊内再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了吗?
  第14章 记忆里又粗又壮的大腿,摸过!
  或有看错。
  不可能,绝不可能。戚九竭力避免直视尸身那张碎裂的面庞,从血糊糊的衣衫间,自有一股浓烈的黄赤色烟气弥弥冒出。
  只不过方才烟气如丝胜缕,感觉结实非常,这会儿子反绵软溃力,浅淡的被烛光一照,反而更加不清明起来。
  果然人死如灯灭,命尽了无痕。
  上官伊吹点点头,环扫四周:既然你说是,那就一定不会出错。
  谢墩云亦走到尸身前,从酱青色的手里扯出一本被攥的破烂的书,仔细翻看了书籍后,勾唇挑笑道:小九没选错人,确实是眼下的倒霉蛋制造了这场混乱。
  立起书,你们瞧,此书名曰《魍闻雜录》,内里竟是讲些亡鬼异魄的杂闻所见。
  当然,还有最有趣的说着,谢墩云从书里撕下一页纸,三指夹捏劲一抖展。
  印文配图,图中乾坤。
  戚九爬到纸前一望,失声唤道梭蛇,居然是梭蛇!一把夺过来,恭敬呈递给上官伊吹详看。
  眼里心里满是上官伊吹艳美的侧脸,淡茶色的双瞳熠熠生辉 。
  看那副毫无保留的谄媚姿态,谢墩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想:你奶奶个熊的,长得漂亮就是占尽便宜。
  仿佛耐不住被遗忘,大声揶揄道:你们瞧,这书呆子大约是学傻了,还是学厌了偏挑些异闻奇录来寻求刺激。
  忽又异想天开,呵呵露出邪气笑容。
  若是他小子临死前,窥伺的是一本淫|图秽册,外面的梭蛇会否衍幻成滑溜溜的妩媚女人,腿长肢摇,鲤锦门那些倒霉蛋,完全也不必损兵折将,与此鏖战至天昏地暗
  上官伊吹的脸色转为骇人,毋须挑明自己的轻蔑,仅对戚九淡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苟且者蝇营狗苟,果然不假。
  呃
  戚九立马敛起满脸不恰当的痴笑,双手下垂交叠,挡住某个关键部位。
  表情竭力端庄稳重,问:上官大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嗯?
  戚九清清喉内的艰涩,话说,咱们进来时此人方死,那么,他若是因为死前看了《魍闻雜录》,才依图筑就出外面的全部幻兽。
  如今他也是死透了的,外面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是否会伴随生命的停止而消亡呢?
  上官伊吹凝神沉思,若是一般的低级筑幻师,人死随即幻陨。
  只是眼下这书生绝非筑幻师,虽是命丧黄泉,唯恐外面那些梭蛇,还需要再想办法清除,或许此人背后隐藏有什么惊天秘闻,也由未可知。
  谢墩云本想插嘴。
  戚九倾以眼神告诫:你再扯我下水,就断绝结拜关系!
  谢墩云闭上嘴巴。
  天地终于安静片刻。
  戚九继续面朝上官伊吹,不耻上问:还想问您一个小问题。为什么筑幻师的身份验明,您总看右手,难道筑幻师的右掌暗藏乾坤?
  几次三番,均是如此。
  想来,他自己的右掌也曾呈现过某种异样斑兆。
  莫不是,与筑幻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戚九偷偷捏住右掌,仿佛无事。
  上官伊吹毫无迟疑,旋即回复:你并非鲤锦门的人,故此无需解释。
  呃被拒绝了。
  谢墩云一把搂住戚九耷拉下的双肩:好兄弟,哥哥知道前因后果,回头哥给你讲。
  戚九嫌弃拍开对方的胳膊,现今你求我,我都不想听一个字。
  如果没记错,就是他先什么也不愿说清的!
  好了,既然此事暂时告一段落,那剩余的事情,我鲤锦门自会处理,二位先行离开吧!
  上官伊吹瞧二人推推搡搡,不知何故声音冷却半度,料峭冬寒自整间垮塌的书坊平地乍起,冷嗖嗖至滴水成冰。
  戚九完全不想离去,最后一搏道如果,我能帮您找出整件事的答案,您能同意我做您的门徒吗?
  胆子不小。
  上官伊吹斜睨,连死人都害怕的胆小鬼,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鲤锦门。
  况且鲤锦门是什么地方,岂能由一介草民肆意妄为?
  戚九道:我天赋异禀,这个算不算理由?!
  谢墩云噗嗤笑道:小九啊,你以为鲤锦门是菜市口的地摊,随你占据?
  再者,你斗胆与位列北周女帝第一心腹讨价还价,莫说天赋异禀,就是你整个人是张饼,亦是枉然。
  此话意图再清晰不过。
  云泥之别。
  天上人间。
  戚九因寥寥数语所激,胸膺里登时愤火难泯,一把拨开谢墩云透着不怀好意的笑脸,径自走到那尸身前蹲下。
  脑仁中对于血液的恐惧骤然复苏,搅扰的视线凌乱如藤蔓,戚九微微定神,窃想。
  若是寻求到自己脑海里丢失的部分,或许他的行为便不会如此幼稚失常。
  但凡自己多历练一层能力,也不至于被熟人瞧扁,丢人现眼。
  想着,不顾上官伊吹与谢墩云的目光交织,双手撕裂尸体背后的长衫,自血肉模糊中来回摸索。
  没错,烟气断断续续的位置,与死者的皮肉里,真有某种异常的存在。
  寻至,戚九强忍极度的呕心与眩晕,将手指刺入异物的边沿,垂眸一剜,连肉带血撕下来一块。
  或许正是这块东西制造了整场梭蛇幻彧,而并非书生本身。
  言之凿凿,足以令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谢墩云提灯来照。
  戚九手里血淋淋,烂乎乎的皮肉间,紧紧嵌合着一块银制厚片,边沿参差不齐,足有碗底大小,宛如天然寄生在人体肤表。
  上官伊吹抬手接住,对灯仔细翻瞧:这是什么烂东西?难道凭着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破银,我便能轻易相信你的话?
  戚九再闻,引人作呕的血臭里,分明巻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香气,蹁跹如手,一把就扯住了戚九的全部目光。
  圆厚的银面间,一条健硕狂舞的犀牛腿蹄,隐约可见。
  汗。
  暴汗如瀑。
  戚九仅存的短短记忆里,绝对是见过这般的肥壮的大腿。
  指不定还摸过。
  戚九大声宣布:上官大人,小人确实晕血,确实不适合当您的门徒,所以刚才的话全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望您海涵。
  说着偷偷去扯对方手里的残块。
  上官伊吹又缓缓扯了回去。
  那你的天赋异禀呢?
  总觉得上官伊吹唇角,憋着笑,但又极快消匿。
  戚九一跺脚,大人别提了,我就是块饼!
  脸红心涨,转身准备往破烂的坊门口闯,早忘记书坊塌陷地底,没头的苍蝇原地转圈。
  谢墩云摇摇头,一把扯住戚九的衣领,对上官伊吹恭谨道:多有得罪。
  上官伊吹仿佛无觉,仅对戚九喊:小子,接着!
  二指禅弹,从指尖蹦出一闪白花花的光斑。
  稳稳落在戚九笨拙张开的掌心,火一般灼烫。
  算是谢礼。
  上官伊吹意味深长道。
  谢墩云蹬足临高,扯着戚九从屋顶的漏洞跃出,眨眼消逝。
  上官伊吹搓搓手中皮肉,美丽的瞳孔内暗涌澎湃。
  轲摩鸠,你可观赏得足兴?
  金铃琅琅,从漏洞外探出一颗华贵无比的脑袋。
  阿官,你是狼,如何也瞒不过你的耳朵。
  轲摩鸠对屋内静驻的人细细品量,唯觉得上官伊吹手执皮肉的模样,像被鲜血勾勒点染,加之灯色如豆,美艳里不禁沁透出阴鸷的决绝。
  不容靠近。
  于是变得小心翼翼:那灰头土脸的小子,就是你口中独具慧眼的重要人物?
  既然他有利用价值,为何又不带他折回鲤锦门去?
  还不是时候。
  而且,不是利用。
  上官伊吹道:话说,外面的幻兽可都消散了?
  轲摩鸠接答:那是自然,一转眼的功夫,全部灰飞烟灭,真是活久见,第一次接触这种等阶的幻兽。
  可把鲤锦门的那些臭小子磋磨个半死不活的。
  语调继而转柔,阿官,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把这群混小子的普通武器,换成破幻的钦玉斩,也好早日消除更多的筑幻师。
  上官伊吹不等他诉苦完毕,直接否决,不受伤,就不算历练,不淌血,就不算教训,他们皆是破魔裸塔亲选的弑幻者,不用我来体恤。
  轲摩鸠闻言,不再多嘴。
  上官伊吹大约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又将话头转软。
  或许你说的也对。
  轲摩鸠回望他的凝重表情,如花儿绽至极艳。
  上官伊吹抠出烂肉中的银碎,执入掌中攥紧不懈。
  我们一齐历经重重叠叠的地狱劫难,或许最严峻的一次,从现在即将开始了。
  第15章 我摸!我猜!我猜猜猜!
  戚九快步走出一截脚程,笼罩市廛的幻结完全自行解除,梭蛇的影子浑然无存,可是破坏的建筑反而幽荡荡地矗立,证明侵袭曾存在过。
  大腿,大腿,那条大腿可是犀牛腿吗?
  谢墩云喊他十遍,未能唤停其脚步,便一把拍在某人的肩头。
  戚九心不在焉,重心顿失,噗通跪在地上,回首瞪着罪魁祸首,目光里火星迸射。
  咋你把我当房顶啊?想一拳凿开个新洞出来啊?!
  非也,非也!
  谢墩云忙陪笑,伏身将人从地上扯起,恬着脸拍尽对方膝盖间的灰尘。
  今日屡屡开罪了小老弟,哥我老过一场,尤怕孤独寂寞冷,所以希望小九莫要记恨,仍旧与我比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