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离家不过十来尺
  阿弥在南理城外绕了一大圈,临近天黑要关城门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自要阖上的门扇之间硬是挤了进来。同相熟的城门卫打了个招呼,得了声叮嘱,阿弥小跑着往藏金巷去。
  也不是非得今晚回来,但南理城毕竟是家么,师父和师兄都在这儿,哥哥也在这儿,她得回来,同他们讲一声:
  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追着她,跑到了这里来。
  至于为什么午时出去,天黑了才回来……
  她今日假扮进京赶考的书生,同书生们一同往城外走,原本没想走太远,差不多距离就回到南理城算了。
  但那群书生并不是南理城的书生,而是隔壁州县的,今日路经南理城罢了。
  那小姑娘似的小书生被阿弥强行拉着一块儿磕头之后,脑门肿起老大一个包,一路脑子昏昏沉沉又哭哭啼啼,同行的书生对这个小书生好似平日里就颇有微词,又以为阿弥当真是他哥哥,唾弃阿弥一把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便也没人照看他,还越走越快,将他们两人甩在了最后头。
  阿弥心头过意不去,也放心不下,给他抹了医无能给的药膏,陪着他走了一段路,临要分别的时候,身上实在没有银两可以弥补,便拆了手上的一个银镯子——那还是去年生辰的时候,阿弥的师兄姜竹声外出回来给她带的。
  姜竹声话不多,但对阿弥是真好,明明是同一天生辰,李寻意的生辰就年年都有人记挂在心上,年年给他备厚礼、设宴会,往往等到大家心满意足散场了,才有人记起:阿弥同李寻意不是双生的么?怎的阿弥今年不过生辰?
  有几年连李穆川都不记得。然而李寻意的生辰宴他也没出席过就是了。
  阮如玉总说,一个女娃儿的生辰,是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大张旗鼓地过么?
  但对李寻意,她便十分上心,生怕李寻意吃不好,生怕李寻意在外头跟人学着做生意时候受罪、遭欺负,生怕李寻意有一丁点儿不开心。
  阿弥倒是无所谓。她已经十六岁了,早就讲不出玉娘子只喜欢哥哥和弟弟,不喜欢我这种丧气话。
  只要有师兄一个人记得就可以了,相较阮如玉和李寻意,姜竹声好像更像阿弥的家人。阿弥手上的银镯子就是他记着,专程给她带回来的。
  “别人有的,我们阿弥也要有。”
  姜竹声给她套上这只镯子的时候,好像是同谁置气似的,冷声将这句话硬邦邦吐出来。
  这是阿弥第一件首饰,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耳环、手镯或是项链一类的东西,也没人教她做姑娘家的打扮事情,她就这么像一棵野草一样,素面朝天地顽强活着,活得比男子还要坚韧。
  褪下银镯子的时候,阿弥其实还是有些心疼的,镯子上头还有师父给刻的一个“弥”字,阿弥喜欢又爱惜得很。但身上又没有别的东西……
  阿弥哪怕是这几天只能吃便宜的饼子,都没有后悔过一路散财助人为乐,这会儿第一次后悔钱花得太快起来。
  “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这只镯子,算是赔给你的。”
  阿弥将镯子塞到那小书生手中,因为舍不得那镯子,握着小书生的手就久了一些,久到那小书生面上立即充了血,阿弥都不晓得。
  他方才被阿弥紧紧一拥,肩膀无意撞到不该撞的地方,虽然那儿并没有波涛汹涌,但他还是立刻就知道,阿弥是个姑娘家。这会儿这男扮女装的姑娘家握着他的手,强行给他塞了一个从手上褪下的玉镯子,那镯子上头还有她的体温,她靠他这样近,身上好似还有姑娘家天生的香气。
  小书生立时就面红耳赤起来,呐呐半晌,才蚊子似地吐出一句话道:“我要你这镯子做什么?”
  这算是姑娘家的赠礼吗?她是不是看上他了?他才十五,家中还没有给他定下的亲事,都想着等他高中状元之后才择良家女。
  阿弥一听,心头也是有点懊悔,想将那镯子收回来。但比她更快懊悔的反倒是那小书生,一瞧她有动作,怕阿弥反悔似的,立即将那镯子收好了,放到怀中,想想又不放心,将镯子的活扣拉了一拉,套到自己左手腕上。
  “我叫陈星渊,你叫什么?家住哪儿?”
  小娘子长得好看,扮作男人更是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味道,小书生陈星渊的心狂跳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红鸾星动了。
  问清楚名字和住地,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他好上门提亲去。
  多奇怪,今日才相见,他已经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了,这莫不就是一见钟情?他难道遇见了命中注定之人?
  阿弥小小警戒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星渊瞧着阿弥一双如秋水的大眼,以为阿弥是害羞。心中所想自然是没法直白说,他比阿弥更害羞,他的脸皮都要烧起来了,便胡乱诹了一个:“路上若是不用变卖这镯子,我日后想法子将镯子给你送回去。”
  阿弥心中戒备没放,垂眼想了一瞬,同眼前这个面红耳赤的小书生道:“我叫李寻意,家住……京城万民坊,此来探亲的,不想今天碰上了这桩事情。我太害怕了,所以才拉着你……”
  李寻意,京城万民坊。
  陈星渊默默记下。
  阿弥说要回南理城,家人就在城中等着,她怕他们担心。陈星渊要进京赶考,没法子,也只能同她分开。
  她已经陪他走了二十里路了,十里长亭相送,也不过如此,陈星渊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等我高中状元的时候,我去……去找你。”
  阿弥觉得那小书生一定是方才跟她一起磕头磕坏了脑子,不然怎的一直红着脸?但她没来得及细问,陈星渊说完了这句话,立即火烧屁股似地背着书笈逃走了。
  阿弥瞧着那兔子一样逃窜的身影,一转身,碰上卖糖葫芦的商贩,正吭哧吭哧蹒跚着步子,唉声叹气地从她来时路来。
  阿弥想避开,便闪到路旁的树丛之中,想等商贩过去了再出来,没想到,那商贩愁眉苦脸就在她躲着的那丛树前头坐了小半个时辰,忧愁着是不是要回南理城——毕竟此行家当都在那儿,又忧愁着会不会再碰上言照清——若是被那群看起来一无所获的执金吾屈打成招当成犯人,带回去立功怎么办?
  这一等,阿弥回城的时辰便耽搁了下来。
  好在进了城,街道两旁万家灯火,照亮阿弥回家的路,叫阿弥的心松快了一些,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一些。
  此行大捷,这样的喜悦她等不及要跟师父和师兄分享,也等不及要得到李穆川的一声夸赞。
  就这么微微蹦着走在小巷里头,阿弥瞧着前头家门口,隐隐约约站了一个俊朗的身影。门口灯火落在他身上,将他翘首盼着的身形清清楚楚勾画出来。瞧见阿弥的时候,阿弥明显瞧得他绷紧的身形一松,并冲她招了招手。
  哥哥!哥哥在等她呢!
  阿弥心中一喜,才要加快步子,往前左转一个丁字路口,却转出一个人来。
  阿弥倏地停了步子。
  言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