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周一上午钟虞去了学校。毕竟脚伤好了, 另一个任务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她到的时候芭蕾系的学生已经准备开始练习, 负责排练的老师黎佳也在场, 正在跟江书铃认真地说着什么。
  “这一段你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技巧上了, 要投入其中, 去体会人物的感情, 这样才能把情感贯通在每一个动作里。”黎佳语重心长, 然而话说到一半,她就明显发现面前的学生走了神,她有点不悦, “书铃,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
  “抱歉, 黎老师, 我只是——”
  她话刚说到一半,黎佳已经顺着她目光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钟虞。
  黎佳眼睛一亮, “钟虞, 你怎么来了?”
  “黎老师。”钟虞笑了笑, 撑着拐杖走过去, “我觉得我也不能一直这样把时间荒废在家里, 加上现在腿好多了, 就想着来旁观大家练习。”
  “你能这么想是好事,跳舞的事耽搁一天都会有很不同的感觉,必须要坚持。”黎佳看一眼钟虞的腿, 眼底浮现几分遗憾, “那你就坐在旁边看大家练习吧,也免得你落下太多。”
  说完黎佳又关心了几句伤势,钟虞乖乖回答。她能感觉得出这个黎老师是很看重自己的,也看得出她是真的惋惜自己错失了这次机会。
  寒暄一番,黎佳转身给其他前来询问的同学解答问题,只剩她和江书铃相对而立。
  沉默紧紧压抑在四周,钟虞脸上的神色却很轻松。她冷不丁忽然道:“有些人为了得到领舞的位置真是下了血本,不惜倒掉自己口中托人花大价钱从国外买回来的精油。”
  江书铃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变了,她僵硬地别过脸,佯装在看谈话的老师同学,“你在说什么?在跟我说话?”
  “我面前除了你,还有谁?”钟虞笑了一声。
  “云里雾里的,你这么说,我怎么可能听懂你在说什么?”江书铃侧对着她开始小幅度舒展四肢,“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你去边上坐着看吧。”
  说完不等钟虞再说什么,径直就走到了练功房的另一侧,加入其他几个女生的谈话说笑中。
  然而就凭刚才她的反应和表情,钟虞就能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件事果然是江书铃的手笔。或许是临时起意,所以她没选择其他的工具,而直接用常用的精油涂在地板或者鞋上,等她摔倒被送去医院的混乱中拿走舞鞋,最后用酒精将精油溶解。
  钟虞一边理清思路,一边慢慢走到练功房的场地边缘。
  “钟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男声。
  她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楚竭的脸。年轻大男生眼里和唇角的澄澈笑意压也压不住。
  “你来了啊。”说完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楚竭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碰了碰鼻子,“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关心。”
  “噢……那你就只坐在旁边看着大家跳吗?”
  钟虞笑着眨了眨眼,“嗯,这种偷懒的机会也不多,以后就没办法你们都在辛苦练习而我一个人坐在旁边偷懒啦。”
  楚竭笑起来,“你每次都能从很特别的角度说出特别乐观的话。”
  乐观?
  钟虞觉得她大概只是“胸有成竹”?
  “好像要集合练习了,”她看一眼楚竭身后笑着提醒,“你快过去吧。”
  “好,那我过去了。”楚竭转身走回不远处那一小群男生里,几个男生都坏笑着拿手肘捅了捅他。钟虞看在眼里,忽然有点怀念起过去那些简单的校园生活。
  很快,排练开始。
  一开始就是江书铃的独舞部分,她先独自跳一段后其他角色才会陆续上场,但是这一段独舞就重来了三次。最后一次黎佳直接摆了摆手,“算了,书铃你先接着跳,等一整遍结束了我们再来一起说问题。”
  江书铃抿了抿唇,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不住朝场地边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钟虞察觉到她那一瞬间的目光,挑眉朝她勾了勾唇。
  音乐重新响了起来。
  钟虞静静地看着江书铃的动作,神奇的是她脑海里会不断浮现出下一个甚至下下个动作,就像脑海里有一个自己在自然而然地跟江书铃同步跳着舞,甚至她的手和腿已经蠢蠢欲动,脚尖忍不住轻轻踮了起来。
  看来这一支舞“自己”应该是会跳的,不仅会跳,还非常熟练。
  完整的一支舞结束,钟虞还闭着眼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意犹未尽。
  “钟虞。”
  她蓦地睁眼,迎上黎佳和练功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黎老师?”
  “你来示范一下最开始的那一段女主角的独舞。”
  “我?”
  “黎老师,钟虞她脚还没好,怎么跳舞?”江书铃忙抢着‘提醒’。
  黎佳点头,“我知道。钟虞,你不用跳脚上的动作,只示范一小段上肢动作就行。”
  “黎老师,”楚竭眼睛一亮,赶紧上前一步,“我可以配合钟虞一起跳一段!”
  “用不着你,只需要她示范一段独舞就可以了。”黎佳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说完又转头看向钟虞,“来吧,你如果右脚还不能受力,可以坐着试试,实在做不下来我也不会勉强你。”
  “钟虞,你要是实在不行就别勉强,到时候伤处变得更严重影响以后跳舞就不好了。”跟江书铃关系要好的某个女生忍不住开口道。
  钟虞不紧不慢地走到练功房的中央,抬眼朝那个女生微微一笑,“不勉强。”
  说完,她就微微蹲下身,把拐杖放到了地上,起身时正好对上江书铃不敢置信的目光。
  黎佳也有些惊讶,本来想询问什么,然而看到钟虞已经在默默活动舒展,只好暂时忍了下来。
  在众目睽睽的一片安静之中,钟虞简单活动拉伸完毕,接着抬头朝黎佳淡然地微微一笑,“黎老师,我准备好了。”
  “好。”黎佳点了点头,将音乐调到开头。
  虽然系统明确告诉过她腿已经好了,但是毕竟今天是拄着拐杖来的,所以钟虞打算先“收敛”一些。她没有做那种要求较高的大动作,而是把重心放在上半身。
  ——江书铃的上肢动作有些时候过于注重技巧而忽略了过渡的自然,这大概就是黎佳让她示范一次的原因。其实站在老师的立场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但江书铃显然是接受不了的,不然也不会暗示自己的朋友帮着说话了。
  然而即便钟虞有意识收敛,但芭蕾对下肢力量和脚部动作的要求非常高,所以她“不那么认真”地完成下肢动作,脚部的发力依旧不可避免。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瞪大眼。
  明明前一秒还拄着拐杖行走的人,下一秒却放下拐杖翩翩起舞?!
  江书铃站在一边,手死死地攥着,努力控制着才没让脸色难看到极点。
  钟虞的腿好了?!不是跖骨骨折吗?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整个练功房的一群人里,除了一部分脸色不太好看、觉得难以置信外,另一部分的人倒是慢慢静下心来欣赏。他们当然知道黎佳老师的用意,这独舞的位置本身就是钟虞的,是因为意外受了伤江书铃才有机会顶上,两人实力谁强谁弱、谁又更适合这个角色一目了然。
  黎佳只让钟虞示范了一小段。
  “书铃,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你还有所不足的地方。你自己对着镜子跳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有了对比就能发现不同。”黎佳语气平和,说完后环顾四周,“大家都各自再琢磨琢磨自己的动作吧。对我们这些舞者来说,没有瑕不掩瑜这回事,任何一点缺点都会被放大,都会破坏整体的美感。十分钟后,继续合彩。”
  “好的,黎老师。”江书铃勉强挤出笑脸,“我会继续努力的。”
  说完,她转过身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殆尽。就在她咬着牙要默默走到镜子前接着练习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黎佳格外遗憾的一声叹息,“如果你的脚没受伤就好了。怎么就在这么重要、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前出了岔子?”
  这句话虽然压低了些嗓音,不过依然有一部分人听见,同时也落进了江书铃耳中。
  她咬着唇,只觉得那些在她与钟虞两个人之间来回的目光像火一样烤着她,煎熬得如同针刺。
  江书铃猜想自己现在的脸肯定已经通红。
  她脑海里有一道声音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钟虞不干脆把腿摔断!为什么不干脆是一辈子的残疾!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好起来!
  “书铃。”有人轻轻拉一把她的手臂,江书铃猛地回神。
  对方低声劝:“书铃,没事,她再得意也不可能重新做领舞,刚才那会肯定是为了出风头强撑的。你才是女主角,眼前吃点亏根本无伤大雅。”
  江书铃顿时冷静下来。
  说得对,她还是女主角,还是领舞。
  “我知道。”她轻声回应,慢慢舒出一口气。
  钟虞站在几步外看着江书铃僵硬的背影,侧过脸笑着对黎佳说:“黎老师,那要是我的腿能好呢?”
  “什么意思?”黎佳一愣,“你之前不是说,医生说恢复期需要两三个月吗?”
  “那是最坏的情况。”钟虞神色自若地瞎扯,“我当时比较悲观,所以说的都是最坏的结果,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耽误大家的进度。但最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主治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可是……我自己也是受过伤的人,知道这种伤一定得恢复好,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得不偿失。你是棵好苗子,我不希望你因为着急汇演和选拔的事就逞能。”
  “黎老师,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也问过医生了。”钟虞余光瞥向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江书铃,微微一笑缓缓道,“舞蹈动作我都已经很熟悉了,虽然没机会再做领舞,但能不能给我一个做替补的机会,然后让我继续参加省舞团的选拔?”
  “黎老师!你就答应钟虞吧!”有男生忽然扬声道,说完手上还一个用劲把楚竭给推了出来,“楚同学,代表大家发表一下意见呗!”
  好些同学顿时发出善意的哄笑。
  黎佳原本刚露出惊喜的神色,被这么一打岔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行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说着她心里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钟虞一进柏舞芭蕾舞系她就注意到了,一直当作好苗子重点培养,现在她说愿意做替补,听起来好像比完全不能跳要好一些,但是最后还是没办法上台的。
  做老师的即便偏心也要有限度,江书铃没什么大问题,她不可能换。
  “好,那你就做替补吧!不过千万不能逞强,一切都要在保证脚伤不受影响的情况下进行。至于省舞团的选拔,既然你脚没问题了,那当然可以参加。”
  江书铃的脸色青白交加,死死咬着嘴唇。钟虞看在眼里,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但这件事当然不算完,对于江书铃这种人,这点惩罚当然不足以让她长教训。
  钟虞不信她没考虑过自己摔倒后可能会伤得格外严重、甚至影响未来跳舞的可能性,但江书铃却依旧这么做了。既然这样,那就承担应有的后果吧。
  在学校待了一天,傍晚钟虞回到公寓,巧的是刚到家谢斯珩就打来了电话。
  “在哪里?”
  “刚回家。”钟虞躺进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地叹了口气,笑嘻嘻道,“值班辛苦啦,谢医生。”
  男人低笑,淡淡问她:“今天怎么没来康复科做复健?”
  “今天学校课程结束已经不早了,明天再去也一样嘛。”
  “恢复期也不能掉以轻心,”谢斯珩顿了顿,又问,“在学校做了什么,有没有违背医嘱偷偷跳舞?”
  钟虞立刻想到黎佳让自己做示范的事,虽然心虚,嘴上却没承认,“当然没有啊,你再三叮嘱过,我怎么可能忘记?”
  “我不怕你忘,只怕你会明知故犯。”
  他嗓音格外好听,“明知故犯”四个字莫名也被说得像调.情,语调似笑非笑。
  钟虞晃了晃小腿,“哪有。”
  “真的没有跳?”男人语气好像蓦地淡了下来。
  她坚持,“没有。”
  “好。”他轻声道,“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谢医生,你今晚要值班急诊的话,是不是就不能回来陪我了呀?”钟虞快速岔开话题。
  “那个地方现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住处,而不是你和我的。否则你完全可以住进我的公寓里来。”
  “那你以后都不来了?”
  “你让我过去,我就去。你不允许,那我就不过去。”谢斯珩无声地笑了笑,“都听你的。”
  电话那头的少女笑起来,笑声钻进他耳朵。
  “先不说啦,我要去洗澡了。”
  “好,去吧。”
  谢斯珩保持着原本接电话的姿势,直到她道别后一长串电话挂断的嘟声响过。
  他将手机倒扣着,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几分钟后,他伸手将手机翻回正面,点开某个图标,顿时一个视频页面弹了出来,右下角还显示着实时的时间。
  画面上少女穿着毛衣裙,飞快换好芭蕾舞鞋后在客厅里慢慢起舞。
  谢斯珩目光变得有些阴沉。
  他已经提过无数次,骨骼还在恢复期,不可以跳舞,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阳奉阴违。
  她那条腿以后是否还能好好跳舞,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不能更好,免得她也会想着离开自己。他只是讨厌她撒谎,讨厌她表面和实际是两套说辞。
  他一开始提醒她注意,也仅仅是出于医生这个角色的义务。
  “果然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他看着画面中专心跳舞的纤细身影微微一笑,“看来还是需要一点小小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