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决 第10节
  他没有听见周策说了什么,而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口型。周策的手指虽然半掩着嘴,可裴照雪却看得清清楚楚。
  周策说裴照雪三番五次问那些蠢问题是为了试探他,他接连戳穿裴照雪何尝不是如此?他知道裴照雪在那一刻被他的话激怒了,他直接挑明了裴照雪的沉默所蕴含的意思,裴照雪在这个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他。同样,他也知道,裴照雪不会不明事理,他只是在思考,在计算。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绪、语言、动作都可以是假的,真正驱动他们的只有利益。如果周策死了,裴照雪什么都得不到,这笔账不划算。
  火车呼啸而过的时间足够裴照雪做出决定。
  “裴哥。”周策呼了口气,又往后躺在靠背上,双手抱肩,闭上了眼睛,“我想吃荣记的烤乳鸽,正好前面就是,停下买点吧,我们回去一起吃。”
  “嗯。”裴照雪点点头。
  第19章
  周家的乌烟瘴气对生意有很大的影响,董事会由于周简和周岭的分裂也陷入两难境地,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二人还没有分出个胜负,公司上下就已不堪拉扯。内忧未平,还有外患,且不说王家如何,其他家族对于周家也是虎视眈眈,只不过没有摆在明面上罢了。
  为了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也为了让失态不再扩大化,刘瑞宣布召开会议协商。他的话很简单,信息量却十分丰富,言外之意无非是两个人也该闹够了,虽然各自有一方势力,可最终还是要背靠周家这个大树。周向云虽然承认了周岭的继承人地位,但这个地位是不牢靠的,周简仍旧有可能通过运作董事会对周岭发动攻击。
  会议时间在下午,上午半天空闲里,他和董事会内几位长老以个人名义请兄弟几人喝茶。
  他们都心知肚明,所谓会议只是走个过场,这碗茶水才是一锤定音,由以刘瑞为代表的家族重臣们出面来从他们当中选择一个真正认可的人。这些人才不管什么周简周岭,他们从始至终认可的都只有能够给他们带来真正利益的人。
  至于周向云原本的安排,连他两个儿子都不放在眼里,其他人就更不必关心。
  显然,他们再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周简和周岭自然也明白个中道理,表示会赴约。除了他们,周昂与周策、裴照雪也收到了邀请,这不意外,毕竟应该有的场面是要有的。
  日期不远,就在一周之后,可就在如此关头,周昂忽然因为夜店一桩非法交易的事情被警察带走,这让周策倍感震惊。
  潞城的权利分配一向泾渭分明,这些家族与官方也保持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关系,所谓的一些“流血事件”,也只是他们的内部斗争,与外人无关。“规则”在这里是非常重要的,大家族们支撑着潞城的发展,官方对他们私下里的举动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周昂就被抓了呢?地下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交易,周昂虽然不是那种机敏聪明的人,就算做了什么也不至于查到他的头上。
  周策此前曾拜托周昂帮自己离开潞城,现在周昂被拘留,要多久还不得而知,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怕是要错过好戏了。
  到底是谁?是谁想把水搅得更混?
  周策在书房里独自思考,忽然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见是裴照雪来了。
  “有事么?”
  “没有。”裴照雪反手把门关上,“这么晚了看见这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你。”他走到书桌前,把台灯扭得更亮了一些,周策被黑暗笼罩的身躯逐渐浮现出来。“你这么坐着的样子很像云叔。”裴照雪说,“你简直就像年轻时候的他。”
  “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没有。”裴照雪回答,“但是我爸爸给我讲过,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做事,一直到……”
  “裴哥。”周策抬眼看向裴照雪,“这么多年了,你想过给裴叔叔报仇么?”
  “想。”裴照雪毫不避讳地回答。父亲死时他年纪尚小,但已经有了记忆,而且周向云一直没有向他隐瞒。裴照雪对于母亲的认知只有一张照片,他从小跟着父亲颠沛流离,来到潞城后才算稳定了下来。他不知道父亲跟周向云是怎么认识的,仅仅记得生活从某一刻开始出现了光明。
  不用挨饿受冻,不用朝不保夕。
  不过他也很寂寞,因为父亲时常不在他身边。没有家人陪伴的童年,他仍旧觉得自己像个野孩子。也许年幼的他幻想过单纯普通的未来,可是很快,他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裴照雪在周家学会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个,就是有仇必报。
  然而他又低声说,“但是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又该找谁报仇呢?”
  周策问:“我爸难道就没有查过么?”
  “查过,可是信息很少。云叔原来常常叹气,说如果当时没让爸爸去就好了。”裴照雪垂下眼睛,“云叔已经为了我们父子做了很多了,我今生都会报答他。”
  周策笑道:“为什么不是报答我?”
  “你……”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周策说,“人手安排得怎么样了?”
  “已经吩咐好了,周简和周岭身边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盯着,其他家族也布下了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周策轻点一下头,他伸手在桌面上划了划,忽然问裴照雪:“裴哥,你带烟了么?”
  裴照雪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用手指敲了敲,抖出一根来递给周策,并且帮他点燃。周策用手指夹着烟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陷入了沉默。
  “你之前不抽烟的。”裴照雪说。
  “偶尔抽,学习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周策说,“你呢?我那天晚上看见你在院子里抽烟。”
  “……”
  周策轻笑:“那你一定知道很多秘密。”他放松似的往后靠,随着身体的舒展,他半边身体没入灯光弱势的黑暗之中,只有靠近光源出的脸颊能被清楚看到,剩下的只有围绕在烟雾之中的一点火光。
  “我要是大哥,我就会让你那天死在王家,留着也是个祸害。”周策点了一下烟蒂,“他们忌惮你,却又不敢真的下手。”
  裴照雪说:“他们何尝不忌惮刘瑞?不过他们怎么都料想不到,刘瑞会跟你合作。”
  “瑞叔可是个老江湖,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他忠心于周家。”
  “对,他很忠心,但是这不代表他看得起我。”周策说,“那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跟陆艾一模一样的问题。”
  “什么?”
  周策学着他的口气说道:“‘阿策,你手上既没有人也没有枪,不要异想天开了’。”说完,他耸肩,哈哈笑了两声,掐灭了手中的烟,“我手上确实没有枪,不过我站在了他的身后,用手指顶着他的后脑勺,他当然知道我只是吓唬他,但是这不重要,我给了他一个谁都无法给他的条件。”
  “如果我得权,我会选他做商会的联合会长。我有一点五票,陆艾手上有一票,王世锦想参选是无法投票的,哪怕他有本事弄到金家和白家的两张票也没有任何意义。”
  裴照雪完全不知道周策跟刘瑞做出了这样的交易,他双手按在桌面上逼近周策,说道:“可是刘瑞不是当家人,他拿什么做会长?”
  “有谁规定会长只能是当家人做吗?”周策说,“既然大家都能从中获利,何而乐不为?我也没有律刀,可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不破不立,潞城的规则也该重新制定了。”
  “那陆艾呢?她能得到什么?”
  “得到周家和整个商会做靠山,陆家的生意将会得到最大限度的通行保障。”周策说,“这个女人很有野心,她想洗白上岸,区区潞城是圈不住她的。”
  “你又剩下什么?”裴照雪低声问,“周策,你这是养虎为患。”
  “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们算不了什么。”周策伸手拽住了裴照雪的领带,拉扯着他靠向自己,两人几乎面贴面,周策才说,“我身边最大的隐患永远都是你,但是你只要保证忠诚于我,我就会把我所拥有的都给你。”
  裴照雪始终不习惯跟周策距离如此之近,他下意识得皱了一下眉头,周策放开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丢在桌上,说:“你帮我去把周简杀了吧。”
  裴照雪看着那把隐在黑暗之中的枪,没有动弹。
  “我做不到。”
  “是做不到还是舍不得?”周策说,“听说他帮你翻修过北城的教堂,你隔三差五就去那里。他一直都很想讨好你,因为他知道你意味着什么,在这一点上,他比二哥要明白太多。但是到头来他还是不信你,他和二哥都是很自负的人,但凡他们向对方求证一下事情的真伪,我的这点小把戏就会被拆穿。可他们不会,他们相信自己的判断远胜过其他人,他们把你当做争夺权力的工具,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难道你没有这么想过么?”裴照雪漠然说道,“如果我不是今时今日的裴照雪,你会正眼看我吗?”
  “明明是你!”周策“噌”地站了起来,椅子都被他带倒了。裴照雪不知道周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怒气冲冲说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紧接着又像是急刹车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了后文。
  明明是他什么?
  周策心想,明明是裴照雪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看,裴照雪倒是会污蔑人,上嘴唇碰下嘴唇,轻巧得很。他盯着裴照雪的嘴唇,忽然想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但他没有这么做,那是他脑中萌生的想法,与他的实际行动毫无关系。
  “裴哥,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周策开口说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却这么对我。”他的口气降了下来,显得有些可怜,“周简是真的想让你死,你舍不得他吗?”
  “不是。”裴照雪摇了摇头,“你们都是云叔的孩子,我跟你们一起长大,情同兄弟,我不能做这种事。”
  “可是他们都想杀我。”周策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他垂下了头,孤零零的,仿佛被抛弃一样,“那我又算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难道就应该成为权利的牺牲品么?”
  “他们不会得逞的。”裴照雪的手按在了周策肩膀上,“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没有人可以靠近你伤害你。”
  周策张开手臂抱住了裴照雪,裴照雪本能有些抗拒,他的下巴就压在裴照雪的肩膀上,裴照雪这才卸下力气,轻拍着他的后背。他们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这是人与人的心所能达到的最近的距离,但却是彼此目光永不相交的距离。
  周策的眼中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弱势,转而浮现的尽是冷漠神情。
  裴照雪望向窗外,明月高悬,他却不敢直视,怕被窥探。
  第20章
  周策在确定自己手上握有足够的筹码时,才跟裴照雪和盘托出,他是为了表示对于裴照雪的信任,同时也需要裴照雪相信自己。
  挑拨裴照雪与周简的关系只是顺水推舟,就算没有他从中作梗,他相信这几个人也不会相安无事。他与陆艾和刘瑞的约会看似稀松平常,私底下却是花了很多调研的时间。他甚至把这两个人当做一门学科去攻略,他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无法拉拢的人,全看拿出来的条件是否真正合对方心意。
  他从张文杰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又让裴照雪派人收集,在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之后,他开始了他的谈判之路。也许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对于空手套白狼这件事熟门熟路,在陆艾那里拿到一个空头支票之后,转头就去跟刘瑞兑换,又把从刘瑞那里兑换出来的东西交付给陆艾,陆艾便相信他是真的有能力的。
  左手倒右手,他一丝力气都没出,就得到了陆艾和刘瑞的支持。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裴照雪算是他的底牌,就算在陆艾和刘瑞那里没走通,他还可以依靠裴照雪的力量去玩一场硬的。只是比起动粗,他更喜欢花点心思动动脑子。
  至于他为什么那么相信裴照雪,他也说不上来具体的理由。那是他的直觉,如果他的直觉欺骗了他,他也不会觉得后悔。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所作出的选择一定是对的。
  在等待会议的这些天里,周昂被拘留,周策派人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是周昂在里面没有大碍,只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不过这对于周昂来说反而是安全的,谁也没办法跑到拘留所里对周昂做出什么事情来。
  周简和周岭这两天都没有任何动作,周简甚至还去外地出差,归来的时间正好是会议当天的早晨,周策猜测周简是以退为进,当天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暴风雨前夕总是很安静的。
  刘瑞与他们约定当天早上十点在清风茶庄见面,而正式的公司会议在下午两点。他不管什么真言律刀在谁手上,公司掌权花落谁家只以当日商讨结果为准,至于他们兄弟几个人自己的事情,他们爱怎么斗怎么斗。
  周策还假惺惺地装作为难,说十点钟太早了起不来,不想去,直接下午去开会就好。而后又扭扭捏捏的表示家里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他本来应该回学校的,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去之后导师会不会骂他。
  总之,很不上道。
  后来裴照雪还说他表演得有些过于二世祖,显得很假,他左思右想一番确实如此,只不过做都做了,也没办法反悔,只得趁着这两天平安无事,出入各种声色场所,宛若醉生梦死,对那些事情全然一副不关心的态度。
  事实上,他不光关心,甚至还是他自己提议把日期安排在那个时候,刘瑞本来想安排得再远一点,这样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也算充足。然而周策等不了,一是怕夜长梦多,二是他所剩时间确实不多,周岭虽然被周简牵制了一部分实际权力,可仍旧抱有对于那些海外产业的所有权。
  再等下去,珍珠庄园就要易主,而周岭一旦在海外建立交易枢纽,那么谁都管不了他。周策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周岭,怎会不知道这些?
  周策必须要在这之前结束一切。
  会议召开的当天,天还没亮周策便起来了,昨夜下过雨,外面还是阴沉的。周策从衣柜里找出来一套纯色的西装换上,黑色的让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他原本是不喜欢这样压抑的装束的,现在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也不再觉得违和。
  裴照雪敲开了他的房门,周策有些意外,问道:“裴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周策,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
  “云叔要见你。”
  医院周围的绿化很好,雨后清晨湿气很重,叶子上有凝结的露珠。周策一下车就觉到一股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层厚重,太阳还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