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枕边人。
  一切的疑惑似乎在那一刻被解开,无数的谜题形成一个闭环。
  戚同甫是那个抛弃亲子的父亲;也是那个害他小叔叔因断袖之名跌进淤泥,却弃之不理的负心汉。
  他顿时冷汗连连,浑身颤抖,愣在窗边。
  后面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见,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
  直到林煜剧烈的挣扎声将他唤醒。
  这次他没有再打算忍着,直接当着钱管家的面,踹毁了那半扇门板。
  还有一件。现在面对林煜的问话,他没有停止手边收拾的动作,只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戚同甫能放过我们吗?
  毕竟林煜好像知道他那所谓亲爹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能。林煜肯定道。
  戚同甫大概是真的相信他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也只能相信。
  我过来寻你的事,常浩轸是知道的,戚同甫也不敢让我就这么青/天白日里地消失;况且又要说起那个称呼,林煜无奈地笑笑,我爹,还没死呢。
  没人知道当年的光霁公子去了哪里,但这并不代表着林靖会连自己小儿子的生死都不闻不问;就算不顾念父子一场,也总还关乎林家的脸面。
  如果之前所有都是猜测,那么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戚同甫还没有那个胆量和实力,跟林家唱对台。
  既然常浩轸是看着他林煜光明正大走进了戚府大门的,戚同甫也只能放他完好无缺的走出去;但凡有点闪失,不管是不是戚同甫做的,都会算在戚同甫头上。
  这点戚同甫只怕比谁都清楚,否则眼下他们叔侄俩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在房间里说话。
  那就好。戚景思拎起手边收拾停当的几个包袱,转身抬手要搀扶林煜,我们走罢。
  景思林煜将胆怯的表情掩饰得很好,但他抬头看着戚景思的眼神还是有些颤抖,你
  他在等着戚景思问出关于他亲娘死因的问题。
  小叔叔。戚景思看着林煜的眼神坚定,戚同甫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走罢他躬身搀起林煜,那么大的雨,也别让李叔一直在外面等着了。
  没有一封书信,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一辆不起眼的老旧马车伴着大雨,驶出了晟京城的大门,马蹄朝南,向着沛县的方向。
  第二日医愚轩内的早课,言斐总时不时地回望门口费柏翰身旁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总要言毅轻唤好几声才能回过神来。
  豫麟书院依旧书声琅琅,鹤颐楼内仍然声色犬马
  生活总是还要继续,直到深秋又临。
  错过了沛县唯一一所学堂这一季的课业,戚景思卸下肩头最后一袋麻包,结束了一天的活计。
  他在工头那里接过这一天的工钱,看着沛水边已经光秃的垂柳残枝
  晟京城里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包括言斐。
  好像从来没有真实地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而右手小臂上再也无法抹去的几道疤痕,已经成为了那场梦境曾存在过的唯一地佐证。
  他已经十八了,林煜不会再唱起那首民谣哄他入睡,但那首曲子,好像还是每一夜都响在他的床边
  带着山洞里特有的回音,一个温柔的男声在浅吟。
  *****
  小叔叔戚景思照例踏进院门就开始喊,他跨开步子进门,把手里新抓的药包扔在吃饭的小桌上,我回来了!
  景思?林煜闻声放下手中毛笔,打帘从房中出来,怎么这么早?今儿市集热闹,还以为你会去瞧一瞧。
  大约是路上来回奔波劳顿,回到沛县后林煜的身子一直不见好,戚景思托大夫换了新的药方,今日领了工钱正好去抓药。
  他指了指桌上草药包,今儿正好绕道去拿新药,不顺路,就没经过市集;有什么热闹瞧?
  也没什么林煜转身往厨房边走,摘下围裙系上的动作有些仓促,还想着你要去瞧热闹,就没这么早烧饭
  这天儿渐寒了,怕早早弄好,等你回来都凉了。
  没事他说着打帘走进厨房,叔叔现在去弄,你净罢手歇会儿,一会儿就得。
  戚景思有进门就爱脱去外袍的毛病,总觉得不管是在码头上忙活还是跟人打架,沾了一身尘土不愿带回家里。
  时值深秋,隆冬将至,每每他要脱衣服林煜都要拦着。
  今日却没有。
  不止没有拦着,方才林煜转身回头的动作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说了好些话也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戚景思警惕地察觉他小叔叔大概话里有话。
  也不初一,也不十五的,今儿这市集有什么热闹可瞧?
  别忙活了,小叔叔。他拎起桌上的药包往东厨间走,你先把新抓药煎来试试。
  当他掀开厨房帘子的那一刻,果然看见林煜愣在灶台边,什么也没做,捂着胸口轻咳。
  他看着林煜莫名有些落寞的背影,到底怎么了?
  秋闱举试的皇榜林煜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门边的少年,今儿贴出来了。
  若几个月前他没有带着戚景思离开,或许那皇榜上也会有戚景思的名字。
  戚同甫旁门左道的东西他自是不削一顾,他也相信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只是
  看着戚景思每天从码头上回家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也不禁会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毕竟戚同甫能给的东西,他现在给不了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戚景思不削地笑笑,上前躬身取出家里唯一的那只,当初险些被他砸掉的药罐子,开始鼓捣着手里大夫新开的草药包,轻描淡写道:那玩意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林煜欣慰地笑笑,接过戚景思手里的功夫,不过今年出了本朝第三位连中三元的举子,听说县里传得很热闹
  说是从豫麟书院出来的,朱夫子的弟子;我想着也算是你的同窗,兴许你们认识,也会去凑个热闹。
  豫麟书院?
  同窗?
  这几个字眼像是几根小针戳在戚景思身上,并不是太痛,但整个人还是不禁一个激灵。
  景思?
  林煜说着话也不见有人回应,刚轻唤一声抬头,就瞧见少年的背影冲出了东厨间。
  我马上就回来
  *****
  市集之内果然人头攒动,尤其是皇榜跟前。
  戚景思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他不想跟人打挤,不想被太多人发现他在场后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今天不想和谁打一架。
  仗着身高腿长,他眼神略过面前几排人的头顶,望向墙上的皇榜。
  尽管离着很远,尽管被身边的人挤得身形摇晃,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
  朱笔御批,皇榜头名状元那一栏赫然写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言斐。
  继朱贤重和当年的光霁公子之后,李晟王朝第三个连中三元的人,终于不再是士大夫阶层出身。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一个过度章叭,马上!状元郎就要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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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冷雨再逢 ...
  时令转眼入冬。
  皇榜张出后带来了一阵短暂的狂欢,但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毕竟不管状元榜眼,还是新科进士,都与这镇上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人们需要一个由头庆祝宣泄,但也很快都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戚景思也不例外。
  入冬后的沛水进入枯水期,新收的粮食也运得差不多了,码头上的功夫渐少,今日更是被一场断断续续的冻雨终于给浇停了。
  早上出门时天色就不大好,但戚景思没有带伞的习惯,林煜为他备下的油纸伞到底还是落在了门边。
  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绵了一整天,下得虽不大,但在这刚立冬的时节,雨水裹着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即便最热闹的市集,行人也是寥寥无几。
  戚景思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次回来后,他已经不准林煜出去摆摊卖字画,或是给人读信了,但林煜还是总呆在房里的书案前忙活;每次戚景思推门进去,他又总不经意间把忙活的东西收起来。
  眼瞅着入冬,年关就又近了,过完年开春,书院又要开始新一季课业。
  戚景思不知道他小叔叔在忙活什么,但总怕林煜又在算计着送他去读书的事,不敢太早回家对着林煜。
  以林煜目前身子的状况,他不敢跟林煜直接对着干,总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但又实在没想好怎么说服他小叔叔;他总怕林煜自责,觉得自己不去读书,是被林煜的身子拖累的。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回月前张皇榜的那堵老墙前。
  明黄的榜文已经被揭掉,老旧斑驳的墙面上只残留着之前没撕干净的纸条残片,都被雨水泡烂了。
  新科状元郎的荣耀都在晟京,不会延续到江南一个小小的沛县。
  戚景思扭头离开,没走出几步,冷清的街上却突然传出一个人声,就在他的背后,那堵老墙的方向。
  戚家?你找戚家的做什么啊?
  这声音带着浓重的沛县当地口音,大约是个市井里的粗人,嗓门很大。
  小公子瞧着不是本地人罢?戚家大人早就不住这儿了,十几二十年了;他家祖屋里现在住着的姓林,倒是带着个戚家的拖油瓶咧。
  你找谁啊?
  拖油瓶这样的称呼对戚景思而言已经算很客气了,他正要回身看看是哪里寻来的仇家,却马上被接下来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骇住了。
  对!大爷,我就找戚家的小公子,他现在还住这儿吗?
  这个声音
  戚景思抬头,看着空着飘下的绵绵细雨,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豫麟书院的后巷,下一刻,就会有一柄油纸伞,缓缓遮住他的头顶。
  还有人找他?不是你家也有什么人被他打了罢?那大爷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大爷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算了罢,戚家的小子可不好惹!
  你要想去讨公道,没准儿还得被打出来
  听大爷一句劝,要是吃了亏,以后躲着点儿他走就成;你不招他,他一般也不惹事,就是脾气不好,跟个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不是的,大爷。问话那人的声音要轻很多,他是我的
  朋友。
  那日暴雨中,言斐曾对戚景思说过
  我以为,我们至少
  是朋友。
  戚景思倏然回头,终于看见了那堵老墙前,站着那一袭熟悉的青衫,在这初冬的冷雨里只加了一件夹袄,撑伞那只手被被得指节通红。
  怪不得连声音都打着冷战。
  一柄油伞遮住了青衫少年的脸,戚景思瞧不见人,只看见那柄被规规矩矩撑过头顶的油纸伞眼熟又破旧,伞沿有几个豁口,伞面还打着补丁。
  就他家那小子,就那个臭脾气,还能有朋友?一旁的大爷显然有些难以置信,那你要不信邪你就去罢,正巧前俩月刚回来。
  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
  大爷说着回身指路,一扭头就瞧见了路当中站着他刚才议论的霸王,瞬间没了声音。
  这他哆哆嗦嗦指了指不远处的戚景思,你要找的人
  话都没说完,他看着戚景思的眼神,拔腿就溜了。
  欸大爷
  方才问话那人被眼前景况搞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抬手正要将人唤住,顺着大爷离开的方向,在伞沿边,瞧见了木头似的杵在雨里的戚景思。
  景他将伞柄向后一倒,戚景思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出现在了眼前;敛了喉间颤抖,他正色颔首唤了声:戚公子。
  这里又不是晟京,哪里来的什么公子。戚景思的声音和这初冬的雨一样冷,只是盖不住尾音的震颤,你来沛县做什么?
  公干。来人垂头小声道。
  戚景思闻言点了点头。
  那些朝廷的政事、官制他是不懂,但既然言斐已经在秋闱举试中摘了状元,出仕为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言大人忙罢。
  他说着已经扭头要走,却怎么也迈不开大步,好像还是在等着那柄油纸伞像在豫麟书院的后巷一样,缓缓罩过他的头顶。
  这雨不大,天儿却凉。言斐手中纸伞终于还是缓缓举过了戚景思的头顶,我送你回家就走,你
  不必躲我。
  他温柔的声音浸在这初冬的寒雨里,让人听来莫名有些哀戚。
  戚景思看着言斐眼中的朦胧,也看着他费力举高手中纸伞的样子,与那日豫麟书院的后巷如出一辙,他看着言斐露在雨里的半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言斐手中那柄有些残破的纸伞,看见了伞柄上那个刺眼的戚字
  是他走前留下的那一柄。
  几个月不见,鹤颐楼要关张了吗?他没好气道:居然要委屈言少爷用这样的破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