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
  宝玉一怔,忙搁下茶盏追问道:“家中事体?可是妹妹那里有什么事?”
  “欸……”瑞哥拖着嗓子叹了一口气,着意顿了顿,才在宝玉再三追问中将贾环一件从头到尾说来。
  这事本就离奇,现今忽得重头说来,宝玉再料想不到,一时如坠迷雾里,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偏瑞哥深知袭人处事时的勤勉关切,要再拖延下去,怕她回来更说不得什么体己话,便没有半分迟疑,又将后头黛玉如何忧心,如何处事,并后头委托陈芸,诉与袭人,并新近贾府有何变动,口齿清楚,一一说清道明。
  这一通话虽简明扼要,却涉及多方,又有许多原委事项,端得一波接着一波,将宝玉一颗心从头到尾吊着,竟没有片刻能放下来的。
  是以,待得瑞哥说完,饶是宝玉本性聪敏,也一时说不得话来。
  这么个模样,落在瑞哥眼里,更印证了他先前所想,不由更焦躁起来,伸手推了宝玉一下,催促道:“二哥哥可是哪里没听明白?须得我再说一遍?”
  宝玉这才恍惚回过神来,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过去,他恨恨得锤了床沿一下,咬牙道:“这事老祖宗不知道才这样,我去说——他做下这等目无王法,丧心病狂的事,再要不教训,以后如何使得!”
  这虽然在意料中,瑞哥心内还是有些失望,口里却不迟疑,当即将贾母、王夫人知晓而不为,贾政无人去说的缘故,也都一一道来。待得宝玉怔忪的时候,他又添了两句:“先前三表兄得空,想要往园子里探望三姐姐,也被拦下。说是老太太、太太吩咐的。要没个缘故,自然不会如此。”
  “那便如此作罢?”宝玉神色沉郁,想到贾环所作所为,又有黛玉等身居大观园,不过数墙之隔,着实不甚安生,咬了咬牙道:“我告诉父亲去?他就是不信,有这么个影子避讳一二,也是好的。又有,这也是警醒他的道理。”
  见他说了这两句话,瑞哥心气方平复了些,却还是摇头道:“二哥哥不必忧心这些,舅舅那里虽不好明说,但这样的事,外祖母并舅母也是深知厉害的,自然能暗中遣人说破的。”
  宝玉听了,心里的惊悸恼火才稍稍压下,将事情重头再想了一回,深觉这一番应对,也是无奈下的万全之策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弥补的地方。
  因此,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有些疑惑:“这样虽算不得周全,依着我想来,一时半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看环儿日后所作所为,再做斟酌。你过来特地说与我听,可还有别的我想不到的事项?或是妹妹那里实在难以安心?”
  “姐姐心下稍安,暂且无妨。”瑞哥先回了这么一句话,一双黑亮双眼紧紧盯着宝玉,口里一字一句问道:“只这一件事,上上下下闹出这样的风波,二哥哥半点不知道,现今听了我这些话,难道就半点不挂怀?”
  宝玉愣了片刻,仔细将这话在心底品度一回,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可要细想来,他又有些不愿,琢磨了片刻后,竟只得说:“你小小年纪,倒是能参禅了,一句话说过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了。”
  这话显见着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要是平时,瑞哥寄人篱下,为人庇护,自然会有心周全,顾及彼此颜面,但他年岁虽小,却也是饱受风霜,经历过人心的,更知道轻重缓急四个字。因而,他心念黛玉日后安泰,便不愿轻轻放过,反而更进一步:“我虽小,也不知道什么是禅意,只知尽心尽力四个字。”
  宝玉霍然望向他,声音也有些冷意:“怎么尽心尽力?读书举业,经济仕途,图个荣耀显达?”说到这里,不等瑞哥言语,他便先喝道:“饵名钓禄,不过是做些禄蠹国贼罢了。”
  他本就对瑞哥开蒙读书,并无半点旁话,也多有照应开解,诠释其意的。谁知后面那西席见瑞哥聪敏勤勉,进展极佳,倒动了□□出个神童的念想,渐次捡了些举业的东西,有意早就教导。
  宝玉虽是生在富贵繁华中,诗书杂文也是喜欢的,却深厌这些时文八股一类的东西,见着这些张口说过两三回,却都被瑞哥驳了回去。
  要不是碍于黛玉,他早就有些话头要说了。饶是如此,从此之后,他也懒怠与瑞哥说诗词,道经义,不过与家中兄弟一般相待了。
  因此,这时瑞哥说着尽心尽力,神色又肖似当时驳回的样子,他不由触动心肠,当即焦躁起来。
  然而,瑞哥见他这样,非但没有惊着半点,反而有些感叹:这位表兄原是个聪敏不过的人,不过这一句话,就隐隐觉出意头来。这样的敏锐,偏又要做个愚笨的,只想着安荣富贵,花团锦簇,全不知一朝风雨扫来,再要后悔也是不能的。
  他这么想着,那里宝玉已是又道:“我是个糊涂人,不识得这些个东西,没得倒玷污了你……”
  话还没说完,瑞哥已是截口道:“二哥哥以为我父亲又如何?”
  宝玉一怔,正待说话,瑞哥已是接着将林如海临终前数月所作所为,粗略道来,又紧着问道:“父亲也是从科举出身,旧年所作所为,我虽不知,但自我承嗣后,一应事项都是经过眼耳的,并无半点虚假。二哥哥以为,父亲这也是饵名钓禄,不过是个禄蠹国贼?”
  “自然不是。”宝玉不及多想,先矢口否认,才品一品所听所闻,又有些怅然:“姑父辅国治民,鞠躬尽瘁,原也是能臣。只是,这样的人,现在天底下又有多少?”
  “淤泥之中,也有青莲。”瑞哥半点不让,淡淡道:“这科举进业,不过是考其文章,究竟如何,恩出于上,自有裁夺的。便如四书五经,志士仁人观其大,奸佞小人观其晦,良莠不齐也是常情。二哥哥厌恶他们八股时文,何不尽心尽力,扶正根本?只说两句话,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话,原是旧日瑞哥驳回宝玉后,心里还有些耿耿,紫鹃便悄悄劝慰说与他的。他那时候就深以为然,这时再说与宝玉,又添了几句自己的体味:“并非我拿话堵二哥哥,让你我之间平白生出许多嫌隙。只是这世间瞬息万变,未必有永保太平的时候。旁的不说,只单单看一看我,二哥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到这里,瑞哥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是孩童的面庞,这一声里的深沉原应该有些诡异,但他素性沉稳,这一声叹息反倒有些异样的深刻。
  宝玉摇了摇头,正待说话。这时候袭人走了进来,一手托着漆盘,一面笑着道:“哥儿这是怎么了?我听着怎么像是在叹气?”说着,她便将上头两碟细点搁在床边矮几上,又收了茶盏,重新倒了新鲜热茶来:“这一起懒货,说一声就巴巴着顽去了,茶也不管,点心也不顾的,没得怠慢了哥儿。”
  她笑容可掬,说了一阵话,恰如一缕清风吹过,两人都不由放松了些。
  宝玉笑着道:“我们说些闲话,倒也没妨碍。原用不着她们,你也不必叫,我们也自自在在的,两厢里岂不好?”
  袭人听了,往他面上看了两眼,又瞅了瑞哥,心里暗暗有些疑惑:话虽这样,但看这样子倒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瑞哥儿性情虽好,向来随和的,但我们这一位爷,一时半会恼了,也就恼了,多有不饶人的。虽说有林姑娘夹在里头,大约不会怎么着,也须留意些。
  因而,哪怕宝玉拿话这么说,袭人也听着出去了,却是刻意脚步放缓,留神听了两句话。
  那却是瑞哥所言:“二哥哥也知道,我生来不幸,父母早亡,兄长也并无友悌之心……”袭人听到这里,倒松了一口气,暗想:原是说这个,怪道先前那么个模样儿,后头二爷又打发了我们。这样的体己话,是不好随意使人听着的。
  想到这里,袭人放下心中计较,脚步轻快,立时走了出去。
  那边瑞哥却已细细描述生母旧事:“我生母原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只是外祖父母中年所生,及等八岁后,倒都是长兄抚育长的。兄妹情深,不消多提,她原也不过等着兄长与她择一门好亲,而后夫妻同心,不求大富大贵,有个平安顺遂,也就是了。可这等念想,却因兄长病重,须得好药吊命,一朝尽散。”
  宝玉素怜女子,又隐隐知道些瑞哥的旧事,这时听他缓缓道来,自然也有一番伤感,因道:“逝者已矣,我们身在红尘,也是无可奈何的。瑞哥你……”
  “二哥哥,听我说完。”瑞哥眼角低垂,神色间有些哀伤,更多的却是沉静:“我生父与发妻情深义重,无奈缘分浅,只留了我那兄长。他念及兄长年幼,情愿多花费银钱做彩礼,立意要娶一个纯良的继室,好照料家小。”
  说到这里,他冷冷嗤得笑了一声,才接着道:“这起头儿,两厢里都是情愿的。男婚女嫁,各有所求,各有所得,想来是能齐全的。我生母嫁入时,也是一心一意的,谁知我生父一面迎娶,一面却满怀揣测,生恐长子受人磋磨,一点儿事都得揣摩再三,苛责再三。”
  “瑞哥。”宝玉唤得一句,那边瑞哥依旧道:“偏偏我母亲又早早有了我,他们父子更添了嫌隙。而后郁郁寡欢数年,又紧着生父亡故,母亲操持守孝,操劳中也是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瑞哥双眼微抬,看向宝玉:“二哥哥,你瞧瞧,我那母亲年十五岁的时候,可料得一夕之间,长兄病重,不得不折买做了三旬老翁的继室,从此饱受磋磨?想她那时候虽不敢有安享富贵的心,大约料准自己能得个安泰的。就如我,年幼时,母亲再三教导,为我筹划斟酌,我不敢想兄长如何善待我,却也满以为父亲康健,家资富饶,我低眉顺耳着,好好读书,总也有一日靠自己奉养母亲。”
  宝玉沉默不语。
  瑞哥忽得一笑,嗤嗤道:“哪里料得,天翻地覆,也不过一瞬间。二哥哥说饵名钓禄、禄蠹国贼,我也不敢矢口否认。世道如此,我再不想无力回天,徒呼奈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