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零一. 理查德·所罗门
  这是美国纽约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查尔斯在旅馆前心神不定起来回读踱着步子。一阵凉风袭来,他不由得翻起了衣领,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葵花子,慢慢地嗑起来。本次行动使用的代号也就是“葵花”二字。
  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稍微舒展一下彻夜未眠的身子。昨晚,他干了整整一个通宵。当他把最后一张报告纸从打字机滚筒里抽出来以后,便赶紧上路了。此时,那份报告正稳妥地放在他腋下的黑皮包里。
  沃伦特究竟是何许人也,对此查尔斯并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对方是个轻易不在公众场合露面的高层领导人物。而他本人也和对方一样,有一份安全的职业做掩护,在幕后工作而从不抛头露面。但不同的是,沃伦特一向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而他则只能在斗室里分析材料,提供情报,并且期待着上司的垂顾。
  这时,他一眼瞧见路口有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来人身穿褪了色的棉布工装,头戴蓝色水手帽,帽沿压得低低的,走路的样子像个水手。
  “人世间,一切东西都免不了要腐烂。”等那人走近,查尔斯说道。
  “当命中注定时,连国王也难幸免,”对方答道。这是英国诗人德莱顿的一句诗。
  使查尔斯感到恼火的是,来人一一也就是这个沃伦特,居然比自己还年轻,瘦高个儿,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两人默默地经过城堡,朝着通往河堤的小路走去。“说吧,”沃伦特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首先得把这个东西从白宫偷出来。”说着,查尔斯递给沃伦特一张折叠好的剪报,没等对方开口便抢先说道:“我们可以使用一个高手来完成这项任务,他会把一切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是的,是的,我知道,”沃伦特不耐烦地说道:“但是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
  “目的在于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麻烦,尤其是在美国的威信已经日益下降的地区制造麻烦。如果我们小心从事,就可以获得多层好处。不过,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找到那件被窃的东西。”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沃伦特吃吃笑道:“最后由我们来收场,好处归我们得。”
  “正是这样,先生。罪责由应该承担的人去承担。”
  沃伦特用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好极了!”他终于说道,“不过你指的那件东西有可能偷出来吗? ”
  “困难当然很大,不过有一个人肯定能办到,他叫理查德.所罗门。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说说理由吧。”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是,先生。我认为他具备一切必不可少的品质:为人机警,智力超群。更重要的是,他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他对恐惧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说实话,除了他,别人谁也没有胆量接受这个任务。他精通各地的方言。譬如英语,他能讲得像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或者美国人,或者苏格兰人甚至澳大利亚人。他还极善于化装,时常叫人感到神出鬼没。当然啰,要为他准备好各种假证件,这并不是件难事。”
  他们转了个弯,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沃伦特站住了脚。“所罗门目前在哪里?”他问道。
  “洛杉矶。”
  沃伦特的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好吧,就这么定了。查尔斯说他机警、聪明,用在所罗门身上,这么评价是不够的。所罗门岂止机警、聪明,他简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但同时也是个难以驾驭的人一一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想到这里,沃伦特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安。他转身向查尔斯问道:“如何叫他乖乖听命?如果他提出各种疑问,那该怎么办呢?”
  “噢,这点请放心。他不是个多疑的人。诚然,他有时会提出一些问题,那是因为他喜欢了解工作的性质,而不喜欢盲从。他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不必多虑。再说此人言而有信,从不食言。”查尔斯向河那边眺望。
  “当然啰,”他加了一句话:“他也可能来个回马枪。叫你招架不住。”
  沃伦特没有作声。他明白查尔斯说得有道理。所罗门不像他手下的其他人那么容易随便摆布。然而除了他,又有谁能够胜任如此艰巨的任务呢?
  “我把他的档案材料全都带来了,”查尔斯打开皮包:“此外,我还拟订了一份详细的计划。”
  “什么?”格需厄姆的表情由惊奇变为愤怒:“你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请不必担心,我干了个通宵,一干完就赶来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一共两份,一份给你,一份归我,都在这儿了。”
  沃伦特神情松弛下来,他笑着说道:“干得真漂亮,查尔斯。拿来让我瞧瞧。”
  他们继续顺着小路向河的尽头走去,最后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沃伦特看看着报告,不可否认,计划十分周密;不过,这匹“老马”了解的情况似乎太多了。
  沃伦特面对查尔斯:“只有两份吗?”
  “干这种事,我也不是头一遭。”
  “当然,这不是头一遭。”格需厄姆从口袋里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十分自然地摘下笔套,然后把笔尖瞄准了对方的脑袋。一头老鹰在天空翱翔,突然向下俯冲,那滑翔的姿态十分壮观,这便是查尔斯在这个世上见到的最后一幕。
  他发出-一声叫喊,但立即被淹没在滚滚的波涛声中了......
  ......
  大约傍晚六点钟的时候,理查德.所罗门走进酒吧间,挑了个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下来。从这里望出去,整个屋子的情景一目了然。
  “葛兰菲迪奇。”所罗门向走来的侍者吩咐道。
  侍者点了点头,同时向这位新顾客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瘦高个儿,很结实,长长的棕发,发型入时,脸部线条粗犷,眼光诚实自信,是个颇有风度的美国人。
  其实,理查德.所罗门现在并不是美国人,说得更确切点,他现在哪国人都不是。除了他口袋里的护照注明他是哪一国人之外,他没有真正的国籍。况且,这张护照明天又要更换了。每换一个姓名,他便成了一个新人。他现在暂时叫理查德.所罗门,那是因他以前曾有过许多其他的名字,而月今后还会有更多的新名字。
  所罗门把目光慢慢移向那张桌子。那里,一个阔绰时髦的金发女郎正在和一个男人说笑。看来,后者的整个身心都已被年轻女郎那火辣辣的眼光给迷住了。
  所罗门听了一会儿,在这方面他毕竟是个里手行家,虽然那女郎的口音带着美国腔,她讲的纯粹是教科书上的德语,但是这些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断定她是个德国人,在那冒充美国人讲德语,并且故意不讲地道的德语。所罗门笑了,换了旁人,这个破绽恐怕难以识破。
  金发女郎的耳垂上戴着两只红宝石耳环,此刻她漫不经心地摘下一只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又把它重新戴上。
  没错,就是她。所罗门想起了和他接头的那个男子。当时对方于里握着一对红骰子。“对不起,先生,你有时间吗?”那人开口问道。
  接头信号一字不差。对完暗语后,对方又一次拿出红骰子。所罗门明白,这个表情刻板的家伙远非一般的跑腿。对方两次显示红骰子,向他发出直接来自最高层的双重警诫信号,这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事。逢到这种场合,照例不提问题,只需听候命令。
  所罗门逐字逐句地仔细听着对方的吩咐。等到双方分手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好几样东西:一个新名字,一份美国护照,一张去华盛顿的单程飞机票,以及一道去格雷特饭店酒吧间和某位德国小姐接头的命令。她装扮成年轻的美国名流。
  所罗门意识到金发女郎也在注视着他。但是两人眼光一接触,对方马上避开了。如此几个回合以后,金发女郎终于采取了行动。趁着那男人正在付账的当口,只听得她说道:“对不起,请原谅,我见到了一个熟人。”
  还没等男人开腔,她便马上起身朝所罗门走来。所罗门盯着她两条细长的腿,看着她穿过屋子,仪态大方地走到了他的桌子跟前。所罗门也站了起来。
  “对不起,”这回她说的可是标准的美国英语了。“你可是——”接着马上改口道:“哦,不,我恐怕搞错了。”语气处理得恰到好处,听得出窘迫,但又不做作。“我以为我以前在什么时候见过你。”
  “很遗憾,我们以前没见过,”他答道,“不过,你非得现在就走吗?”
  对方嫣然一笑,双手放在桌子边上:“还有朋友等着我呢。请原谅,打搅您了。”
  “没关系。”
  所罗门目送着她走出酒吧。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也被她的魅力所吸引。不过更叫他赞叹的还是刚才她把一张折叠好的小纸片悄悄放在桌子上的姿态,那动作是如此熟练、巧妙、自然。二十分钟后,所罗门也离座而去。
  在一家商店的橱窗旁,所罗门点起一根香烟,然后取出纸条:“基里巴托路8号。明天上午九点。向他们要圣保罗画像。”他把纸条撕碎,扔进了阴沟。
  基里斯托路8号是一家纪念品商店。所罗门推门而入。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柜台里摆满了廉价的古董复制品。
  所罗门走近柜台:“早上好,你们店里有圣保罗画像吗?”
  “你到楼上去问问看,”胖子指指狭窄的楼梯。所罗门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发现楼上的门掀开一条门缝。他走上楼,慢慢把门推开。室内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桌边站着一个瘦高个,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早上好,所罗门,”对方开口说道。
  所罗门觉得这声音很耳熟。这时,对方把百叶窗稍微打开一条缝。所罗门认出了对方,不过他心里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麦克林,原来是你这个家伙,”所罗门冷冷地说。
  霍华德.麦克林是中央情报局的下级官员。据所罗门所知,此人的收入至少有两个来源。多年来,他一直巧妙地周旋于美国军情局和英国军事情报六处的特务机关之间,即便英国王室逃亡之后也是如此。同时从两方面捞好处。所罗门最不信任的就是这种人。
  “老朋友见面,用这种口气说话未免太叫人心寒了吧,”麦克林说道,同时将桌上的小油灯点亮。
  “算你走运,我没杀了你,”所罗门冷冷的回答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要你什么,我倒要给你点什么哩。”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只皮包。“这一回,我们俩可站在一条道上了,”他笑着补充道。
  “哪条道?”
  “你们的道。西蒙该是你们的人吧?他叫我通知你,现在是时候了。”
  所罗门不认识西蒙,至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听出暗号没错。接着,麦克林取出一副纸牌,从中翻出两张红k。
  所罗门鄙夷地点了点头:“啊,原来如此,那好,我听你的。”
  “这次任务很特殊,”麦克林放低了声音说道:“必须绝对保密,甚至连自己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以后的身份。也就是说,再过三十分钟,理查德.所罗门其人已经死去整整十二个钟头了。”
  所罗门一声不吭,等待着对方解释。
  “记录上是这样写的:所罗门昨天早晨离开落砂机飞往华盛顿,但是在他去旅馆的路上不幸发生车祸。两个小时以后,所罗门死在当地的一家医院里。”
  “嗯,妙极了,”所罗门淡淡地说道。他心里想,不知道是哪一个“幸运儿”当了他的替死鬼。
  “这样,理查德.所罗门就成了死人,以前想跟踪你的那些人也只好罢休了。今天中午,你就离开洛杉矶。”麦克林打开皮包,取出一只大信封递给所罗门。信封里装着一份护照,上面写着“批货商人拉斯.汉森”。此外,还有几封信,一份驾驶执照,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和两个男孩。
  “你的家庭,”麦克林笑了下说道。
  还有一张洛杉矶到华盛顿的单程机票,起飞时间是当天下午。
  “我还把需要的一切都办妥了,”麦克林继续说道:“等你回到宾馆,会发现几套新衣服,还有行李、剃刀等个人用品,甚至还有一本目前正风靡洛杉矶的畅销小说。”
  “想得真周到。”
  “你一走,我就开始善后。你带进这里的东西全部都要销毁。只要和理查德.所罗门有牵连的东西一概不准带在身上。”
  “到了华盛顿以后又怎么样呢?”
  “直接上考勒涅旅馆。以后的事么,我就不会比你知道得更详细了。”
  所罗门到达华盛顿考勒涅旅馆的当天,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印第安姑娘给他送来一叠新毛巾,腼腆地笑了笑就走了。所罗门立即把门锁上。他知道浴室里早就备有新毛巾,像考勒涅这类旅馆是不会额外为客人增添服务项目的。
  毛巾里必有文章。
  果然,他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一个厚信封,里面放着一张法国护照,上面写着安德烈.布恰德,自由新闻工作者。
  当晚,所罗门用牛皮纸将汉斯.拉森的个人用品包好,雇车来到车站。他仔细对照挂锁和钥匙的号码,终于找到了那只存物箱。里面有一只旧帆布箱,标签上写着安德烈.布恰德的姓名。他取出箱子,放进牛皮纸包,然后离开了车站。
  在泰桥上,他站住了,仿佛在观赏着周围的景致。塔上的大钟敲响了,他让手中的那把钥匙滑进了黑沉沉的河里。
  从华盛顿郊区一家药房出来后,他便直接回到了旅馆。他锁上房门,走进浴室,把瑞典护照和汉森的身份证等统统丢进了水池,然后取出打火机,将它们付之一炬。等到火焰熄灭,他打开水龙,看着灰烬全部流进下水道......
  ......
  一辆米黄色的契克牌轿车在他身旁停下,他拉开车门,钻进了汽车后座。车子一开动,他便拿出报纸读了起来,先把头版标题浏览了一下,然后翻到里页。还没看到一半,他呆住了。这是一条不大显眼的小新闻,要不是霍华德.麦克林这几个字跳入他的眼帘,那是很容易被他忽略的:
  美联社消息——霍华德.麦克林,三十五岁,美国大使馆助理一等秘书,昨天下午在远离阿蒂卡海岸沙罗尼克湾不小心从一艘快艇上翻身落水。据快艇主人——麦克林的朋友说,这位美国官员不谙水性。溺水者的尸体是被冲到海滩上以后才被发现的。
  想不到麦克林死了。几天前,他还神气活现地拿出两张红k给所罗门看呢!“长眠也不错,”所罗门喃喃自语了一声,同时把报纸丢在一边。
  “你在说什么?”司机问道。
  “没什么。”
  这时所罗门注意到司机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他的衬衫袖口上有两颗引人注目的红纽扣。他还发现对方也正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