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和离之后 第34节
  他说的不无道理,即便是徐空月也无法否认。但他仍然心存疑虑,狐疑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问这话时,漆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有种深邃的阴沉蕴藏其间。卫英纵深知,倘若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昨日那些落入慧公主手中刺客的下场,就很有可能是自己明日的下场。
  但不知为何,他反而很喜欢、很欣赏这种危险气息外露的徐空月。这种杀机常随的感觉,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的。于是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恨不得多笑出来几个褶子:“当然是要除掉张氏。”
  “可张氏如今在慧公主身边。”徐空月的目光深沉,微微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你应该清楚,如今你不能动慧公主。”
  “将军不让动慧公主,是因为您觉得慧公主极有可能是您的妻子,那位荣惠郡主。”
  这话一出,徐空月顿时眉间微拧。这些年,他尤其不喜欢身边人提起皎皎,于他而言,那是他不忍再回忆的往事,也是他独自一人时,默默舔舐的伤口。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卫英纵。
  卫英纵便知道,这是就是默许了。于是他脸上不由得笑容更深:“但您不是一直没有机会看到那位慧公主的真实容貌吗?不如我们就借着这个机会,顺便看一看,慧公主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位死而复生的荣惠郡主。”
  他知道自己这个提议会让徐空月心动。这段时日,为了能一睹慧公主的真容,他想出了不少办法。可慧公主不见命妇,极少未出,即便是太傅七十大寿,她也不过是派人送了贺礼,没有亲自前往。她像是小心翼翼躲藏的刺猬一样,一边竖起全身的尖刺,一边警惕着四周,以此保护着自己。
  可徐空月却偏偏想要打破保护着她的尖刺,一睹她帷帽之下的真容。
  果不其然,沉默许久的徐空月最终点头。但还是不忘叮嘱:“切记不可伤了她。”他不知道卫英纵会怎么做,但无非是那几种办法。这些年,为了达到目的,他也曾用过很多卑劣手段。
  然而他不知道,卫英纵得到他的点头之后,心中想得却是,一旦证实慧公主不是那位荣惠郡主,那么他不一定毫不留情宰了她。一个女人,仅凭惊鸿一瞥便让将军失了神,即便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但容貌上的相似,也绝对会令将军处处受掣肘。
  他根本就不曾想过慧公主就是荣惠郡主的可能。当年之事他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如今早已将所有事打听清楚。从那样高的宫墙上跳下来,除非她是神仙,否则全身骨碎而死在所难免。
  明华殿中,慧公主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或许她能猜到一二,但有些危险永远是防不胜防。
  她正坐在莲池旁的水榭中,半趴在围栏上往下投着鱼食。
  明华殿的后方有着很大一片莲池,每到夏季,莲叶亭亭净植,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很是好看。莲叶之下养着不知几许的观赏鱼,因为时常有投喂,所以也不怕人。只要有人影映照在水面上,不消片刻便会有一大片橙红聚集水边。
  此时这片橙红就集聚于慧公主身前的水面之下,争抢着她投进水中的鱼食。
  “你说,是有人告诉你,你父亲之死,与你夫君有关?”
  张婉容坐在一侧,她是商贾之女,自小也是被当做大家闺秀养大的,逃亡之时顾忌不了太多便就罢了,如今脱离了危险,却又格外注重起外表来了。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长裙,外罩一件轻薄纱衣,宽大的裙摆上绣着一副鱼戏莲叶间。一头青丝如瀑,简单的挽了一个飞仙髻,一枚素净的白玉簪点缀发间,衬得乌发更显柔顺亮泽。
  她端坐在慧公主身侧,比之那些官家小姐,更多几分儒雅端庄。连慧公主刚瞧见她时,都赞了一句:“果然‘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张婉容低眉浅笑,“公主过誉了。”
  慧公主摇了摇头。她脸上依旧蒙着轻纱,身上虽换下厚重的冬衣,却仍穿着严实,外罩着一件薄披风,上边滚着一圈狐狸毛,越发衬得她小巧精致。“姐姐‘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是常人非能比拟的。”
  张婉容脸色越发绯红,整个人羞得几乎抬不起头,“公主所言,婉容愧不敢当。”慧公主瞧着她这副窘迫样,笑了两声,这才大发善心放过她。
  但她又不肯完全放过,只说她这样漂亮的人儿,决不可窝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于是便拉着她来到水榭,一同瞧这漫天荷叶,顺便喂喂鱼,遛遛狗。
  一只浑身白毛的小狗,蹲坐在慧公主身旁,前爪搭在围栏上,整个脑袋更是从围栏缝隙中探出去,饶有兴致地瞧着水里游动的游鱼。
  慧公主问完,抬手摸了一把小狗雪白的皮毛,惹得小狗缩回脑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望了她一眼,而后继续伸出脑袋,盯着水下的游鱼。
  张婉容点了点头,“倘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是不会对夫……对他起疑心的。”
  第42章 就是一场笑话
  十年夫妻, 举案齐眉。张婉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她出身于清源一个商贾之家,父亲以贩药材为生。家中父母恩爱,族亲和睦, 她自幼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顺风顺水,从未尝过孤苦无依的滋味。
  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为她定下一门亲事, 对方是父亲故交之子,虽然家道中落, 但有父亲时常接济, 日子倒还过得去。加上他本人颇有上进心,早早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算起来,还是张家高攀了他的门楣。
  但两家关系亲近,无人计较这些。成亲后,张婉容随着夫君北上做官, 但两人始终琴瑟和鸣, 从未有过争吵。
  变故发生于她有孕那年。父亲的铺子突然惹上官司,所有铺子被查封,就连父亲都被抓进牢中。她身在外地, 得知此事心急如焚,立马收拾行囊就要回清源。还是夫君拦下她, 对她说:“你一介女子, 虽是官家夫人, 但身怀有孕,又如何四处奔波,为父亲伸冤?小心到头来, 父亲之事还没有眉目,你却先倒下了。”
  随后他特地告假返乡,处处打点,才将父亲平安从狱中带回。
  她仍记得,那日她与母亲站在冷风中相互扶持,直到看见夫君扶着父亲出来,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只是父亲到底在狱中亏空了身子,不过熬了数月,连刚出生的外孙都没能看上一眼,便撒手西去。母亲受不了打击,也在数月之后驾鹤而去。
  张婉容悲痛欲绝,几度想要追随父母而去,但怀中幼子嗷嗷大哭,又有夫君真心相待,慢慢地她便收拾起了悲痛,重新以笑面对世间。
  不知不觉,十年光阴过去,当年嗷嗷待哺的婴孩也长成大孩子了,而她与夫君之间仍似新婚一般甜蜜。
  一日,她送孩子去学堂,归来的途中遇到一位算命道人。她并未在意,却被道人一句话留在了原地。道人说:“夫人命格有异,克父克母,将来恐会克夫克子。”
  身为人子与人母,张婉容如何能听得这样的话?她当即站在了那道人面前,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那道人掐指一算,而后一番故弄玄虚,趁着身边的下人打哈欠时,猛地上前一步轻声道:“你夫君的书房之中,有他残害你父亲的证据。”说完这句,他又后退一步,仿佛刚刚那句话,不过是她恍惚之时的幻听。
  然而张婉容却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幻觉。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成婚十年,她其实从未踏进过夫君的书房。起先是因为她不懂朝政之事,唯恐自己商贾之女的身份给夫君带来非议。后来……后来不是没有想过进去,她记得那一次,清源府境内罕见的出现了旱情,夫君整夜忙碌,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她看得十分心疼,于是做了银耳莲子汤准备亲自送去书房。只是才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瘆人,听在耳中,寒从脊背起。她手一抖,一整盅汤罐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无比清脆的碎响。
  随即,夫君从书房中出来。瞧见她,原本肃穆冷厉的神情变得柔和,他揉了揉眉心,问:“你怎么来了?”
  她仍是心有余悸,往里面看了一眼,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声惨叫是怎么回事?”夫君很是警觉,立马用身子挡住她的目光,随即又揽住她的肩,将她半拉半推带离了书房门口。“不过是一个下人没办好差事,我训斥他一顿罢了。”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刚刚凄厉的惨叫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而自那之后,夫君便不准她进书房了。
  只是他没有明说,可每一次她送汤到门口,夫君都会立即迎出来,有时会带着汤盅返回书房,有时则会揽着她的肩,与她一同回房。
  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不进书房。
  可如今有人告诉她,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书房中,有她父亲被残害的证据。她心神不安了很久,甚至连孩子都忘了从学堂接回来。
  那日她的异动自然引起了夫君的注意,他先是关怀了一番她是否身体有意,而后才似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白日那个道士与你说了什么?”
  她心乱如麻,却还记得从街上回来后,还不曾与夫君说过街上的见闻。但随即又想,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反常,夫君才会去询问了跟随她一同出去的下人。
  这样一想,整个人也轻松了起来。她脸上流露出委屈坏了的神情,把头轻轻靠在夫君怀里,道:“他说我克父克母,命格有异。”
  夫君如往常一般轻轻拂摸她的秀发,而后宽慰道:“不过是那道士胡言乱语,哄骗你钱财的手段而已。”他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段时日,底下的衙门倒是抓住了好几个这样骗人钱财的道士,几乎每个都是说别人克父又克母,甚至还有说克夫又克子的。”
  他似是随口一说,但怀里的张婉容却不由得僵住了身子。理智上,她觉得这一定是巧合。毕竟夫君都说了,这段时日底下的衙门抓了很多这样骗人钱财的道士。但感情上,她疑窦丛生,无法给予夫君与往常别无二致的信任。
  怀抱着这样的信任,她在夫君出府之后,寻了一个理由进了书房。
  书房的陈设并没有什么异常,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摆放着夫君日常看的书画等物。但十年夫妻,张婉容总会知道夫君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习惯。比如,他总喜欢将贵重的东西放在左手第二格抽屉里面。
  她在夫君一贯做的椅子上坐下,而后伸出左手去摸第二格抽屉。抽屉有锁,并不能打开。
  但她幼年时总喜欢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曾跟着家中的花匠学习过开锁的技能。只是这么多年都毫无用武之地。她都不免担心手艺是否生疏了。
  但好在那些开锁的技巧,她只是拔下头上的簪子试了两次,便一一都回想了起来。随着一声轻微的“啪”响,第二个抽屉上的锁被打开了。
  张婉容犹豫再三,扔没能打开那个抽屉。她怕一打开抽屉,从前的幸福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倘若她只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如今她有恩爱的夫君,有疼爱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道人的一句话,就怀疑自己夜夜相对的枕边人?
  于是她将锁锁好,再将书房中被翻过的东西整理好,随后出了书房。
  当晚夫君回来,第一件事仍是奔向书房。
  张婉容站在卧房门口,看着夫君从她面前经过,竟没有留一丝目光给她,心不由得微微酸涩了起来。
  但没多久,夫君又回来了。见着她,还一句话未说,便将她牢牢锁进怀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面红耳跳,她也羞得忙用手去推开他。只是夫君抱着她的力道很紧,她又不是真心要推开他,于是便这么一直抱着。
  随后夫君又一把将她抱起,直接进了卧房。
  那日的夫君格外温柔体贴,可她的心去如同漂浮在大海之上,起伏不定。
  等到夫君睡着之后,她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倘若先前还存有疑虑,那么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该得到验证了——她的身边,有夫君的眼线。他们会将她今日做过事,一一向夫君禀报。
  张婉容不知道这些眼线是什么时候布下的,是从一开始,还是从最近才开始?但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夫君在暗中堤防着她。
  她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之后,我身边又有人前来接应,我在他们的安排下,成功潜进夫君的书房,虽然没有找到他谋害我父亲的证据,但是却找到了他与江湖盗贼的书信往来。”水榭里,张婉容目光低垂,缓缓说着:“或许那些告知我这些事情的人,打从一开始,报的就是这种想法。”
  可她却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她两次踏进夫君的书房,即便第一次夫君什么异样都没有瞧出来,可第二次她将那些书信带了出来,夫君只要稍稍查探一番便会查到她的头上。她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上了前往长安城的马车。
  马车骨碌骨碌向前跑着,身后是夫君派来的追兵。张婉容眼前却浮现起清源遍地灾民的情景。那时她也曾赠衣施粥,还开设了诊堂,为风寒冻伤的百姓煎药抹药。她幼时也曾随父亲学过望闻问切,但学医太苦,父亲心疼她,后来也不让她跟着学了。
  虽然复杂一点儿病症她看不了、医不好,但处理处理冻伤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就连诊堂请过来的老大夫都夸奖她,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可她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她那时一心所想,不过是为地下的父母积点阴德,在为夫君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只是如今看来,她所做的一切在夫君眼里,可能就是一场笑话。
  第43章 难道我今日就要葬身于此……
  风吹进水榭, 卷起悬挂的珠帘铛铛作响。
  张婉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神有些迷离,整个人都怔怔不言语。
  慧公主也像是听得入神了, 目光穿过她的身影,望向远处绽放的花蕾。白色的小狗不明所以,东看看西望望,又蹭了蹭她的手背。不知过了多久, 慧公主才回过神,问:“你逃来长安, 家中的孩子呢?”
  张婉容的神情微怔, 像是没有想到慧公主会问起她的孩子。她微微低敛了眉目,露出了形状姣好的脖颈曲线。有风轻轻卷起她的发丝,仿佛一只温柔无形的手,轻轻从额角擦过。“仍在夫……陆知章府中。”
  十年恩爱夫妻,即便到了今日,她仍是脱口而出“夫君”二字。可心中症结难消, 她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将自己当作妻子。于是便只能将第二个字默默咽下, 唤出了“陆知章”三个字。
  慧公主听出来了,她的神情微怔,而后微微别过脸, 像是不忍再触及她的伤心事一般。水底游鱼不知人间烦心事,兀自游得欢快。白色小狗倒像是能察觉她的情绪一般, 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
  “川泽很听话的, 夫……陆知章也很疼他。”张婉容依旧眉目低敛, 但说这话时,神情有着为人母的坚毅与温柔。“即便是出逃来此,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应当不会对他怎样……”可话到底没能说满。倘若十年夫妻是假,那么他对孩子的疼爱是否也惨了假?
  张婉容不能确认,却更不能细想。她怕一旦自己想得多了,就会忍不住放弃如今坚持的一切,冲回清源去。
  慧公主不知身为人母的冲动,她只是单纯的好奇与难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什么?”张婉容的神情露出一丝迷惘空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慧公主看出来了,但正因为看出来了,才不得不坚持说下去:“你与陆知章,如今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倘若朝廷派去的人查出陆知章确实贪污了赈灾款银,造成数万灾民枉死,那么他就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倘若朝廷没能查出证据,那么诬告陆知章的张婉容就会被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婉容能逃过刑罚,但她千里奔赴长安,就为了告倒陆知章,将他至于死地。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婉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浑身一僵。
  而慧公主仍在继续说:“更何况你的孩子,他将来要怎么办?”对一个孩子来说,母亲入长安告御状,就是为了杀死他的父亲,恐怕世间不会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无论此事结果如何,这个孩子将来要如何自处?
  不知不觉,张婉容已是满眼泪光。可她虽然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坚韧刚强。她的腰背挺直成一条线,目光微微低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着,一行清泪从眼角低落。
  她虽为人母,却也是人子。倘若陆知章真的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死去的父母呢?
  可一想到无辜的孩子,仿佛先前的所有坚持都变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