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94节
  班哥让她们跪着,没有喊起。手一指,点出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平时在廊下洒扫,没有资格进屋伺候。见主人点名,喜不自胜,虽不敢仰头直视,但也尽力露出饰金的长脖,戴玉的细腕。
  宝鸾院里的人,没有穷人。随便一个打杂的下等侍女,比正经官家小娘子的穿用都好。
  “你过来些。”班哥发话。
  小丫头娇娇怯怯,膝行上前,内心激动:清姿英发的郎君,连公主都能供养,若能得他青眼随侍左右,那该多好。
  小丫头满怀希望,两巴掌迎面搧落。
  打她的,是班哥的随侍之万。之万是万事如意四兄弟中的老大,力气最大也最聪明,两巴掌打下去,打得小丫头满嘴是血,不必班哥开口,让牙婆来领人。
  “妄议主人,胡乱猜测,公主府容不得这样的人。”之万对牙婆说,“她全家都在府里,一家人的卖身银子总共一百二十两,卖多少无所谓,你把人领走,卖到关外去。”
  牙婆,是武威郡公找来的牙婆,班哥买人时没要郡公的人,人从府里出去,交给郡公善后。
  不杀,但比杀了更折磨人。全家人卖到关外,根本没有活路。
  小丫头私下说公主骄纵,为郎君抱不平,打探郎君私事的话,很多人都听到过。这个罪名发落她,没有冤枉。
  小丫头说话不谨慎,没有人同情,只是可怜她的家人,要被她牵连。大家脸色发青,为赏银飞起来的心,这就重重摔落。
  几个老妈妈还好,勉强面色平静。
  八个一等侍女中,日月星辰四个人往房里去的少,其中日霞和月影胆子小,小丫头被打落的牙飞到她们脚边,心头一骇。看她又是血又是泪地被拖下去,家里人跪着磕头求情,也磕得血流如注,哭喊声凄厉。
  两个人全都软了腿。互相搀扶着出了小厅,回到公主房中,才敢畅快地喘一口气。
  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彼此脸上都有几分呆滞,被吓的。
  屋里传来动静,公主醒了。
  日霞和月影立马收起外露的情绪,手脚麻利冲进去伺候公主,殷勤的架势,恨不能长出八只手,只只手都为公主服侍。
  平时都是春柳和夏蝉伺候得多,今天是日霞和月影,星石和辰花也随后掀帘进来,侍立两侧,见缝插针地找活干。
  宝鸾看到她们腰间挂的红荷包,是专门装赏封的那种。以为她们是因为赏银,才比平时更勤恳。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往月影腰上一摸,扯开荷包看,努努嘴:“才两个,真小气。”
  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节俭是何物的公主,看不上两个金锞子的赏银。从没为银钱烦恼过的她,不知道两个金锞子能让一家人丰衣足食好几年。
  日霞捧来擦牙的青盐,为郎君辩白:“每人两个,好些人呢。奴的月钱四两银子,郎君今天赏的,比奴一整年的例钱都多。府里这么多人,每赏一次,光是公主院里这些人,就得几千两。”
  青盐和热水巾撤下去,辰花端来血燕喂宝鸾,笑道:“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公主府更气派更舍得花银子的人家。奴一家人能得到照看,都是托公主的福。”
  宝鸾想说我也有钱,能给的比你们郎君多,想了想,还是咽回去没有说。
  她的钱,也不都是她的。而且能为钱财动摇的人也到不了她身边。
  吃了几口血燕,宝鸾没胃口,漱口后躺回去想再睡睡:“不许他进来,等会他回来了,就说我还在睡。”
  这个点,班哥晨练后该从练武场回来了。除他第一天回来时没有晨起打拳,这几天日日如此。
  辰花为宝鸾擦擦嘴,掖被子:“郎君有话给公主。”
  宝鸾不是很想听。
  辰花道:“郎君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折腾自己,有不顺心的地方,暂且忍一时,等他回来后再说。”
  宝鸾问:“等他回来?他走了?去哪了?”
  辰花答:“郎君今早说是要出门,至于去哪,奴不知道。”下人打探主人的行踪,是大忌。
  宝鸾由无精打采变成神采奕奕,她蹬开被子坐起来,眼睛闪着亮光:“不睡了,快拿衣服来。”
  穿雪衣,梳头发,施胭脂,半个时辰的事,缩短至一刻钟,宝鸾急急忙忙去寻石源。从石小侯爷嘴里得知,班哥确实走了。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宝鸾回房立马写柬给惠敏县君,邀她午后去城外的道观赏梅。至于是什么道观,哪里有梅花就去哪。
  这个时节,陇右的道观,哪怕是再穷再破的道观,也有一两树梅花引香客。
  惠敏接到宝鸾的邀约,不敢不去。这是她父亲母亲都高高捧起的人,由不得她轻视。
  公主共邀赏梅,元夫人为女儿高兴的同时,有些伤心。公主为何只请惠敏?是嫌她那天暂代中馈管得不好吗?还是嫌她老天拔地?
  这几天公主府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元夫人因此落下心结,认为公主对陇右不满,对她也不满。
  郁结于心的元夫人更加认真地对待公主出游的事。挑梅景最好的地方,派最得用的人前去打点,样样上心,小到路上吃的新鲜果子点心,马车里的炭盆,一一亲自过目。
  元夫人交待女儿:“在公主面前不要使小性子,公主要玩什么只管陪着,只除了一点,不要玩雪,外面的小食也不要吃,只吃自己家备的。”
  惠敏早早地去公主府等候。从长安回来后,她还没见过公主,不能说不好奇。
  父亲为公主修整府邸,让陇右百官相迎,一切按制对待,态度却不是公事公办的漠然,而是超出常理的恭敬。
  公主到来短短几天,父亲早出晚归,办的全是跟公主府有关的事。
  父亲是想联姻尚公主吗?惠敏生出和元夫人相同的疑问,对比母亲言语中对公主的态度,又不像是父亲有尚主的心思。
  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疑虑,惠敏在待客的偏厅等了又等。
  陇右第一小娘子,第一次等人,平时都是别人等她,没有她等别人。在公主面前,惠敏这个陇右第一小娘子,只能退居第二。
  宝鸾精心打扮,她一个人在房中捣鼓,不要人伺候,所以才耽误这么久。
  身上穿的,是裹满银票的夹衣,外罩的大雪衣,宫缎内衬也临时缝了兜装钱。雪衣和大袖锦衫脱掉,夹衣外是方便骑马的行装。头上,两支簪子合起来,是一把锋利的小刀,袖中有袖箭,是防身的利器。
  从出府到道观,一路上,宝鸾同惠敏说话,笑脸盈盈。
  为了弥补不知情的惠敏,她将鬓边的宝石花钿送她。拇指大的红宝石,成色极好,闪闪发光的宝钿,惠敏很难不喜欢。
  公主晶莹黑润的眼,比宝石还要有光泽,惠敏听她对自己说:“县君,我叫你惠敏妹妹好吗?惠敏妹妹,真是奇怪,我一见你就喜欢,待会拜菩萨,我定要问问菩萨,为何将你生得如此讨人爱。”
  公主的嘴,甜过刘老头卖的糖人:“惠敏妹妹,菩萨也拜了,扫雪煮茶也喝过了,都不及和你说话有意思,我们去静室歇歇,打发人外面去,咱俩说悄悄话。”
  公主热情有加,看上去像是个极为通情达理的人,加上之前在长安,惠敏听的都是宝鸾的好名声,渐渐放开拘束。
  两人都爱玩爱闹,志趣相投,惠敏小上几岁,比起宝鸾,淘气心思只会更多不会少。
  宝鸾说扮女冠玩,去找香客化缘,看谁讨来的香油钱多。
  惠敏第一次知道,原来来道观,还有这种玩法。扮女冠化缘,好像有点意思。
  “不能让她们知道,要是知道了,她们为卖好,找人扮香客故意给钱,那就没趣了。”
  惠敏犹豫:“万一有人冲撞公主……”
  宝鸾眨着圆圆的眼睛,眸底似蕴着碧波,长睫忽闪,是直扑人心的美丽:“好妹妹,我看着像傻子吗,别人冲撞我,难道我不会躲开?你要是瞧得起我,就和我玩,不然,当我没说。”
  惠敏不知不觉昏了头:“那就玩一刻钟,再多也不能。”
  宝鸾梨涡甜美,搂过惠敏抱她:“惠敏妹妹,我太喜欢你了。”
  公主府浩浩荡荡跟出来一大群人,大部分留在山下。在宝鸾身边的,是春夏秋冬四个人和两个妈妈。宝鸾和惠敏在一起,她们只顾着关注宝鸾,没有人在意惠敏做了什么。
  惠敏悄悄找人要两套女冠道袍,藏在随行的包裹里。过去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出门都自带坐垫茶壶杯碗巾帕,衣服塞进去,鼓鼓的像是锦垫,没有人怀疑。
  这个道观,是惠敏经常和元夫人一起来的。哪个地方另有玄机,惠敏都知道,借烧香为由,偷着去庙会玩,也不是一次两次。
  有惠敏县君陪着公主在静室歇息,春夏秋冬和妈妈们在外面守着,虽然不能进去伺候,但不是很担心。
  惠敏选的静室,可以从窗户跳出去,不会有人守窗户,只要动作快一些,抄小路往大殿去,套上道袍混进人群里,一时半会发现不了。
  在陇右的地界上,惠敏县君不担心任何事,所以才敢大胆应下宝鸾的提议。
  香火旺盛的道观,门口总有竹轿候客。
  宝鸾和惠敏分开,一身道袍套在行装上,宽大臃肿,直奔大门,随便挑了个竹轿坐进去。
  到山下,避开公主府的人,在茶摊用金手钏换马。换马的时候,马的主人突然反悔:“小道姑,你要赶远路?哥哥送你一程好了。”
  这是个见利起歹心的人,看宝鸾貌美,又是独身在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宝鸾拔下头上一根簪子,簪身锋利可削发,她手握刀簪,笑着递给那人看,有讨好的意思。
  那人伸手去摸,想摸簪子,也想摸美人的手。不想,簪子和手,都没摸到。
  宝鸾手势一转,猛地将簪子狠狠插进马屁股,马痛苦嘶叫,那人正好站在边上,被马腿踹中,险些被踹死。
  马发狂奔出去,茶摊过路的人呆若木鸡,倒在泥坑里的卖马人哎呦喊疼叫救命。
  朔风凛冽,城外不算齐整的黄土路,癫马一奔数十里,不知目的地乱跑。
  宝鸾在马上,紧紧抱着马脖子,眼睛不敢睁开,手心全是汗。
  总算,马跑累了,慢慢停下来。
  宝鸾不停地摸它:“好马儿,是我对不起你,你且忍忍,等我去……”
  去哪呢?宝鸾兴奋发亮的眼,浮现一抹迷茫。
  路杂乱的树林子和远处陡峭的山峰,覆在白雪下,天地白茫茫一片,云是灰沉的,地是寒白的。
  天地这么大,她该去哪呢?
  风大刀阔斧地,吹鼓衣袖,吹痛宝鸾的脸。为逃离而逃离的激动,渐渐被冷风吹散。
  仓促间的行动,褪去不理智的情绪,显出弊端来。
  离了公主府,也不能回长安,她是奉旨来陇右祈福,离开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她往关外去。
  往关外去,得先有路引。只有银钱,没有路引,没有城镇会放她过行。在陇右这种常年与戎狄开战的地方,用银钱贿赂守城士兵,很可能被当做细作斩了。
  宝鸾晃晃脑袋,心想,就算有路引她也不想去关外。戎狄对待中原人,可不像中原人包纳异族人那样开明。他们喝人血的。
  喝人血是宝鸾幼时调皮作弄老师,老师说:“浪费墨汁在为师脸上胡乱画,北边的戎狄人会将公主的血当墨喝。”
  宝鸾记到现在不能忘。
  该去哪,变成能去哪。
  她想了又想,痛苦地发现,竟然没有能去的地方。
  只为逃避班哥不道德的念想,不做李宝鸾,从此隐姓埋名过着逃亡流离的日子?
  她做不到。
  想法设法回长安让圣人做主,从此和班哥恩断义绝不顾他的生死?
  她也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的宝鸾,无奈地面对事实:自己这次出逃,是件非常不成熟且不可能成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