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侍婢在一旁帮忙挑选珠花,见她开怀,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几日真是难得,奶奶整日里都是乐呵呵的。”
  柴宁一怔,然后扬眉:“难道我以前都不高兴吗?”
  丫头回道:“可不是,总是含着一抹愁,便是笑起来,那笑也是淡淡的,就像日头下的雪花,好似下一瞬,就要没了一样。”
  柴宁转眸往镜子里看自己,端详片刻,果然见得自己面若桃花,竟是比新嫁的时候,还要娇艳三分。不觉又抿起唇笑了起来,丫头不知道她为何高兴,可她自己个儿却是知道。她原以为,只有她命最苦,如今瞧来,这位新嫁进来的,却是比她命苦。
  萧淑云坐在屋子里,拿着梳子漫不经心地在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那纸条她虽是没看到,可是朱嬷嬷忒是能干,不过才来了孔家两三日,竟是把夏氏的心腹都给收买了来。
  朱嬷嬷担心地看着萧淑云,伸手接了她的梳子,将长发挽了起来,一面低声道:“可是要写了信递回家里去?”
  这个家里,自然是嵩阳城的萧家。
  萧淑云说道:“不用。”又叹道:“便是传到了家里去,也是叫爹娘跟着难受操心,总是二爷的亲生娘,她以死相逼,二爷也不好就做了不孝子。”说着,拿起胭脂往腮上涂了两下,道:“只盼着她的身子能快些好起来,如今二爷的心自然还在我这里,只是日子久了,难保不跳出些小鬼儿来。”
  朱嬷嬷很快便挽了个万事如意发髻出来,一面往头上插戴簪子,一面道:“赶紧的生出个小少爷出来才是正经。”
  萧淑云闻言,下意识便摸了摸小腹,除下新婚那一日有过房事,后头因着各种糟心事,不管是孔辙,还是她自己个儿,都没了这份儿心思,如今更是出了这回事儿,怕是想要坐下胎来,却是痴心妄想了。
  一路往夏氏的院子里走去,路上,便碰上了柴宁。
  柴宁如今心里正是顺畅,看见萧淑云立时扬起一脸的喜色来,上前蹲了个万福礼,就热情地拉住了萧淑云的手:“二嫂今个儿气色瞧着真是好,果然是新嫁娘,浑身都冒着喜气儿福气儿。”说着就往前挨了挨,笑道:“我也沾些喜气来。”
  萧淑云心里蓦地就有些反感来,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笑了笑:“瞧弟妹这张嘴,还真是抹了蜜一般,说出来的话真是甜。”
  柴宁见得萧淑云竟是一脸含笑,心思这人若不是有些城府,便是个大傻子,于是笑道:“二嫂如今哪里去?可是往母亲那里去?”
  这话听的朱嬷嬷眉头登时皱了起来。母亲?哪个的母亲?这孔家谁人不知,二爷如今是大房和二房的儿子,却偏偏不是三房的儿子了。
  萧淑云勉强笑道:“是往三婶娘那里去的。”
  柴宁笑了笑,似是真的天真浪漫:娇憨道:“哦,真个儿是母亲那里呀,如此,咱们便是一道儿呢!我也正要往母亲那里去呢!”说着去拉萧淑云的手:“那咱们一起走吧!”
  孔辙熬了一夜没睡,第二天,神色就很是萎靡不振。毕竟这回夏氏差点就要没了性命,又非要孔辙去伺候她,廖氏和柴氏虽是满肚子的不快,到底都没说出口来。
  说是伺候,也不过是陪着说了一会子的话,可是夏氏给他写的那些个纸条子,却是叫他回了厢房里头,也睡不着觉来。
  他现在是被搁在了火上烤,左右为难,真真是心神交瘁。他哪个都不愿意伤害,可如今这情形,势必是要做出个选择的。
  孔辙立在廊檐下,抬头看湛蓝的穹顶,只觉得糟心烦恼得很。
  第078章
  萧淑云只觉得难受得很, 偏那小柴氏满脸笑容一路说个不停, 她想要挣开手, 使了几次劲儿,却发现那小柴氏死死抓住了她的手,竟是轻易甩不开。又不好意思明白地说了出来, 只得先忍耐着,就一路到了夏氏的院子前。
  进得院子里, 一眼就瞅见孔辙正立在廊下, 抬眼看天, 神色很是愁苦肃然。
  孔辙也看见了她们,只是见得萧淑云竟是和小柴氏走了进来, 登时心中不快起来。
  他对小柴氏的印象很是不好,心中认定,这是个水性杨花,行为不检点的女子, 但总归是弟妹罢了,如今人也嫁了过来,孩子都生了,也轮不到他多嘴, 可是瞧见她和自家娘子走在一处, 俨然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孔辙心里就不舒服了。
  柴宁一下就瞧出了孔辙的不快和憔悴来, 心里立时就舒坦了。心说若是当初肯娶她,有她姑母在, 哪里还有三房说话的地方。
  如今娶了个商门女,娘家使不上劲儿,这为难的事儿,不就都落到了他的头上去。眼下只瞧他面色如此不佳,便知道夹在这亲娘和媳妇儿中间的苦头,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柴宁终于松开了萧淑云的手,捻着帕子上前给孔辙盈盈一福:“二哥大安。”
  孔辙冷漠地看着她,将眼底的嫌恶稍稍收敛,淡淡道:“三婶娘在屋子里,你且去照看着些。”
  这语气,这态度,柴宁登时不快了,可是她又不敢出言顶撞,这位可是如今孔家最是得势的男人了,老一辈的当家人都不成了,这位还是要巴结着一点才是。
  柴宁就笑了笑,柔声道:“是。”
  等着柴宁进去了,孔辙才下得台阶,伸手握住萧淑云的手,温声道:“来的这样早,早饭可吃过了?”
  萧淑云柔声道:“吃过了。你呢?可用过了?”
  孔辙沉了沉脸色,叹道:“吃不下。”
  萧淑云心知他的为难,默了默,拍拍他的手笑道:“总是婶娘的身子要紧,你且先去凤凰县,等着婶娘好了,你再回来接我。咱们回门儿瞧瞧,就往你任上去。”
  孔辙听得这话,心中登时一颤,原先左右为难的打算,倒是渐次坚定了下来。他忽的露出一抹笑来,伸手将萧淑云垂落额前的细发拨开,笑道:“委屈你才嫁进门儿来就碰上了这事儿。回门儿是大事,耽误不得,等我回禀了长辈,咱们就动身去嵩阳城。”
  萧淑云先是心里一欢喜,只是见他到底没说出来三太太这里又要如何办,她到底要不要留下,心中难免留下了一丝忐忑。只是想着出了孔家门儿,这一路上,只剩得他们两个,没了闲杂人打扰,许是她运道好,就能怀了孩子也不一定。
  到底孩子才是女人立脚的根本!
  柴宁隔着窗扇见得外头那两人行动亲密,那人又体贴温柔的样子,不免心中生出了嫉恨来。
  却也不是孔轩就不贴心温柔,只是孔轩到底好色了些,想一想她如花似玉一般的人儿,他得了自己竟还要朝三暮四的,想想真是可恨。
  柴宁转身端了丫头手中托盘上的汤羹,笑眯眯到了夏氏跟前,在绣墩上坐定,一面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搅弄,一面软声笑叹:“果然是新婚燕尔,瞧着二哥和二嫂子腻歪的劲儿,可真是羡煞旁人了。”
  夏氏并不知道萧淑云也来了,只当那女人果然是个眼里没长辈的,竟不早早就来伺候她,如今听了这话,哪里不生怒气的,偏她又不能说话,立时握起拳头捶起被褥在,恶狠狠伸着手指,嘴里“呜呜啦啦”说个不住。
  柴宁一见夏氏这么上道儿,不禁笑得愈发温柔欢喜了,故意曲解了夏氏的话,温声道:“母亲别急,这汤羹烫口,总是要凉一凉才能喝的。”又叹气道:“果然我就是个笨手笨脚的,瞧着二嫂子倒是个伶俐人,许是比我手脚麻利了许多。可惜她和二哥要说的私房话太多了,这么久了,竟还没说完。”
  夏氏听了更怒,偏这时候萧淑云走了进来,夏氏瞧见她就似瞧见了仇人一般,抓去柴宁手里的羹碗就砸了过去。
  那碗在空中旋着就砸向了萧淑云,被孔辙眼疾手快挡了下来,只是柴宁不料夏氏竟是个泼货,没提防被她抓去了羹碗,偏她又坐在旁边,那碗从肩头飞过,里面的汤羹就撒了她一身。好在那羹汤早就是温凉的,倒也不烫人。只是这浑身污秽,冒着银鱼羹的腥味儿,却是叫柴宁立时生了一肚子火气来。
  夏氏见着孔辙挡下了碗更怒,拍打着被褥,又伸手去指萧淑云,嘴里“乌拉”不住,一张脸上,满是狰狞的怒气。
  孔辙原本还只是打定了主意,如今却是更加坚定了。他娘这般厌恶云娘,怕是他把云娘留下来,必定是要饱受磋磨的。
  他面无表情地瞧了夏氏一眼,便拉起云娘,上前去给夏氏请安。
  萧淑云被那夏氏恶狠狠冒着寒气儿的眼神儿瞧得心头发慌,她并非没见过恶毒的妇人,譬如祁氏,譬如秦嬷嬷,可如今瞧见了夏氏,她却依旧被唬得不轻。这眼神儿倒似是瞧见了多年的仇人,如今狭路相逢,恨不得扑上去生啃了那人的肉一样。
  “三婶娘万福!”萧淑云由不得挨近了孔辙,矮下身,软软一拜。
  夏氏却是瞧得萧淑云这番做派,愈发的厌恶憎恨她。再去瞧儿子的眼神,那份儿软绵绵的怜惜,倒好似钢刀一般,叫夏氏立时就痛不欲生起来。
  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不但那两个毒妇来抢,如今又冒出个狐媚子,把她儿子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夏氏左右一看,拎起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
  孔辙探手一抓,就把那枕头抓在了手里,脸上已是铁青一片,原本想着,还是要绕个弯儿,编出个幌子来,如今却是不需要了。
  “你受委屈了。”孔辙低声和萧淑云道,又看着夏氏,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你还不赶紧走,没瞧见三婶娘不待见你,根本就不愿意瞧见你吗?怎的这般没眼色!”
  跟着萧淑云一起来的朱嬷嬷和碧儿立在廊檐下,听得里头二爷如此呵斥,先是吓了一跳,再听得那话头儿,分明就是在数落她们家主子,登时慌了神儿。
  朱嬷嬷眼神儿一厉,转身就往屋子里去,正好和撩开帘子往外头疾步奔走的萧淑云打了个照面。
  “奶奶。”朱嬷嬷忧心忡忡扶住了萧淑云的胳膊,担心怜惜地看着她,又往身后瞧了一眼,低声问道:“这是怎的了?二爷这是在和奶奶说话吗?”
  萧淑云心知孔辙这是做给外人看的,心里自然也是委屈,但是眼下在夏氏的院子里,这么多的丫头仆人看着,她低声说道:“先回去再说。”
  朱嬷嬷听她口音倒也不显慌张委屈,先是心里一定,就使了眼色给碧儿,两人跟着萧淑云,就快步往自家院子里走去。
  这厢屋子里,夏氏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她若是瞧不出来,她这儿子分明就是在护着老婆的,她就白长了这么大的年纪了。
  她这辈子,是没得过丈夫这般的维护,可她却是见过大太太和二太太,是如何被丈夫捧在了手心里头。
  特别是大太太,大老爷根本就没纳过妾,也没什么通房。二老爷虽是有了旁的女人,也是为着生孩子,也没见过他多瞧了那些女人一眼。
  除了她,这孔家里,就除了她,日子过得苦,每每都要被个小妾气得说不出话来。若非是老太爷压着护着,她早就被三老爷宠妾灭妻,给灭掉了。
  夏氏又恨又妒,她指了指案台上的纸笔,然后仿佛要吃人一样的眼神,把柴宁看得心里头一突一凉,忙就走过去捧了那纸笔过来。
  纸上的字迹潦草不清,可孔辙却是看得分明。他这亲娘说了,她要云娘来伺候她,若是他不肯,她就一根绳子吊死。
  孔辙将纸慢慢折了起来,对柴宁道:“你先出去。”
  柴宁虽是不快孔辙的态度,又想要留下来看他们母子撕破脸皮,但是这屋子里的气氛实在太可怕了,她垂了头默默蹲了个万福礼,就匆匆出了门去。
  孔辙在绣墩上坐下,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冷冷看着夏氏,平静地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把夏氏的眼泪立时就喊了出来。
  孔辙看着夏氏哭,他心里难受极了,可是,他却仍旧狠了心肠,恳切道:“娘,我是你的儿子,便是如今我不在你的名下,可我依旧是你的儿子。生儿子的是娘,养儿子的也是娘,儿子便是如今喊了别人做娘,可心里头,亲娘只有一个,再不会忘怀的。”
  夏氏两手往脸上一捂,就嚎啕哭了起来。
  孔辙干脆起身,在床沿上坐下,两手扯过了夏氏的手,低下头,神色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只是语气还算是平静,小声却又清晰地道:“儿子求娘了,娘放过儿子,不要再揪住云娘不放了。她是儿子看重的人,是儿子的心头宝,娘若是怜惜儿子,就求娘,莫要再闹了。”
  夏氏本是流泪的眼睛,登时瞪圆了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君。她心知这是她的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却变了。
  她深知他的固执和迂腐,故而后来她伤心透顶,他再是跟着难过,也不曾再叫过她半句娘。可现在,他为了他那新媳妇,就叫了。
  夏氏忽觉心里凉透了。
  便是她的丈夫最初维护了小妾,来欺负她,便是她这顶顶棒的儿子被大房二房要了去,她的心里都还是存着一线希望的。她知道,她的儿子到底还是她的儿子,不过是名分上的事情罢了。
  可如今,儿子心里,多出了一个女人来。她的位置,不再稳如泰山了。
  孔辙瞧着夏氏的脸色,便知道她是想歪了,可他也没法子,这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老早就成了这幅样子了。只是孔辙不愿意放弃,便将夏氏想要挣脱出去的手抓得更紧了。
  “娘听我说。”孔辙低声吼道:“ 儿子不是为了云娘,才来求娘的,儿子是为了自己。儿子不愿意过继,可是也过继了。好容易儿子如今娶了心仪的人,难道娘不想儿子过得幸福安乐吗?家里头有三弟妹,还有那么多的下人仆役,娘何苦就非要留了云娘下来。儿子知道,娘不是想要留下云娘,娘是想借着云娘的事情,告诉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儿子始终是娘的儿子,是吗?”
  夏氏挣扎的手略微一停,就听孔辙略有哽咽道:“娘不必去争,儿子虽是不能在外头痛快地喊娘一声娘,可是儿子始终是娘的儿子。以后儿子生了孩子,也是要喊娘一句三奶奶的。”
  孔辙眼中的泪开始接连不断地往下坠落:“娘就非要把儿子逼到绝境了去吗?娘的心里面,儿子,难道儿子的幸福,娘就压根儿不在意吗?”
  夏氏只觉得心里跟塞了黄连一般的苦涩。
  她想要儿子幸福,可是,这是有前提的。儿子的心里,她得排位第一,她得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可如今,很显然,那个狐狸精马上就要和她齐眉并肩了。不,不可以!若是叫她生出了孩子出来,那往后,辙哥儿心里头,可不是就只有她,没有了自己吗?
  夏氏终于挣脱了孔辙手,伸手拿了纸笔,又急速写了一张扔给了孔辙。
  孔辙满怀期冀往上头一看,而后猛地抬起脸闭上了眼睛。他慢慢地喘着气,努力将情绪控制起来。好半晌,他睁开眼擦去了泪。重新看着夏氏,淡淡道:“三婶娘累了,还是休息一下,郎中说了,三婶娘要安心静心,才能养好了这病。”说完了,就起身要走。
  夏氏绝望而愤怒地看着孔辙的背影,嘴里“乌拉”含着,伸出手想要拉住了孔辙的衣角来。可是孔辙脚步停歇,却是去了外头。
  柴宁还等在那里,见得孔辙出来,忙站起身软软立好。
  孔辙不愿意和柴宁多说话,没理会她,就叫了夏氏跟前的福嬷嬷,往外头的廊檐下走去。
  柴宁不忿地瞧着孔辙走了出去,撇撇嘴,又想起方才她恍惚看见这位大伯哥眼睛通红,怕是被他那又蠢又毒的娘气得不轻,哭了吧!心里一高兴,柴宁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屋子里,夏氏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哭嚎了起来。柴宁抬手将碎发掖进了耳后,神色松快,眼神喜悦的,就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廊檐下,孔辙冷冷瞧着福嬷嬷:“等我走后,太太就交给了你们,若是少了半根头发丝,我便叫你们一家子生不如死。”
  这福嬷嬷是夏氏从娘家带来的,也是家里头的老人儿,哪曾见过自来温和亲切的二爷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被他身上的威势煞气所惊吓,忙就点着头应是。
  孔辙说过了狠话,自然是要安抚几句的:“但是若是你们把太太伺候的好,等着回头,我便把你家那个二小子带在身边儿,也叫他出去见见世面。”
  那福嬷嬷生的第二个儿子是个有能处的,只可惜没得好主子提拔他,听见孔二爷要她儿子跟着伺候,登时乐了,忙就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