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六章 笑到最后
  姜逸尘一爪探出,落在易无生肩头。
  本该趁势而上直接进犯其咽喉,再不济也当就势卸去其肩头骨。
  却见那手只是在那肩头上短促一顿,便如遭针扎般缩了回去!
  随之便见易无生腾身跃起,双脚在姜逸尘胸前脸上连连踢出,末了一计崩山蹬将姜逸尘踹得倒飞一丈来远。
  易无生的轻功了得,腿法也算不赖,但以姜逸尘的能耐至少能避开十之七八。
  可整个过程中,姜逸尘形如毫无知觉的木偶,将易无生的脚劲尽数吃下,摔得一身狼狈。
  若不是残存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抬起左手连点胸前几处要穴,化开些淤血,封闭些经脉,恐怕过不多时他真会就此一命呜呼了。
  易无生缓步走到十余步开外,弯下身拾起淹没在泥水中的折扇,不疾不徐地用衣袖轻轻拭去扇面上的污垢,还未回过身来重新面向姜逸尘,身子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呵呵哈哈……”
  易无生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易无生在肆意地笑,笑到浑身抽搐,笑到直不起身,笑到连路都走不稳。
  大雨将他束起的长发打乱,再不像个温和书生,而是一个笑得发癫、笑得痴狂的醉汉。
  易无生一面笑着,一面向躺倒在地的姜逸尘走去。
  他走得并不快,刻意模仿着姜逸尘先前走向他的步态,笑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没想到吧,你的自作聪明,不过是顺着我的意,乖乖地,一步步地走进我为你挖好的坑。”
  “呵呵呵!”
  “这江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近我身,如果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真以为你能拿剑指着我?”
  “这蚀骨软猬甲的滋味如何?”
  “当然,这玩意儿也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江湖险恶,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软肋在何处,总会防着点,只是用来对付你这天殇折梅手,好像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倒在地上几无动弹的姜逸尘,易无生顿住脚步,笑声即止,皱了皱眉,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快,收起摊开的折扇在手中敲了敲,目光四扫,发现天河剑落处,抬步走去。
  不似拾起寸草不生时那般小心翼翼,易无生只用两指夹起天河剑后,便径直朝姜逸尘掷去。
  天河剑斜刺入土,晃晃悠悠地掀起不少水花溅洒在姜逸尘脸上,却依然难见其有何动静。
  但易无生的目光是何等锐利,看到姜逸尘微弱起伏的胸膛,知其气数未尽,便接着说道:“倒刺上煨的毒是蚀骨粉,我特意请王芝芝帮忙调配的,这毒致死性一般般,只是蔓延得很快,主要在于快速麻痹对手。你知道的,只要对手慢上那么一丝一毫,以你我这等水平足够扭转战局了。”
  “虽然不知道你小子用的什么手段,也没听说幽冥教有何百毒不侵之法,但尹厉对你用了那么多剧毒都没能毒死你,这点儿毒你岂会吃不消?”
  “你小子固然可恨,却挺对我的胃口,只要你在十息后站起来,我会再给你个出手机会,还会给你留具全尸,管杀管埋,那小丫头和那些家伙的情况我便不去理了。”
  “可如果你十息后没能站起来,我这就把你的头剁了,那丫头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易无生不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的话姜逸尘都听得一清二楚。
  易无生也不是危言耸听。
  姜逸尘相信以易无生的品性,他说的这些,他确实都能做得出来。
  只是姜逸尘脑中一团浆糊,身子更是麻痹无觉不听使唤,他现在能做什么?
  在一手抓在易无生肩头后,姜逸尘便知自己遭了算计。
  然而还不及他去理会右手上千疮百孔的剧痛,他便察觉到麻痹感自右手掌始,迅速蔓延到体内。
  未等他以点穴截脉心法将体内毒素控制住,易无生一顿飞腿愣是将他踹得七荤八素,蚀骨散的毒素也在此过程中疯狂扩散开来,他大半个身躯在转瞬间便失了知觉。
  致命性再弱终究是相对的,单是蚀骨散的麻痹性,若是直接麻痹了心脑肺腑,那他刚刚只会直接昏厥过去,而且再也醒不过来。
  “十。”
  听到了易无生的报数声,姜逸尘一时间竟有些愕然。
  因为他听出了声音中潜藏着的,那微不可察的迫切情绪。
  “九。”
  姜逸尘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苦笑,偏偏不是绝望。
  他能感受到易无生的用意,先让他满怀希望,再让他彻底绝望。
  敌人太强大,强大到他也低估了。
  易无生真的太会算计,并且完全摸透了他,能随意拿捏他,而他却毫无办法。
  但这个敌人的脾性实在太过古怪,古怪到竟担心玩得太过了,没了对手,而自己仍意犹未尽。
  “八。”
  他还有翻盘的可能吗?姜逸尘自问着。
  除了自己的思维,其他一切都不在他所能掌控的范畴了。
  他想深吸一口气都不能。
  就当他这么想着,一股寒气无情地灌入他的鼻嘴中。
  一下子他便找回了呼吸,只是鼻腔口里不知喝进了多少雨水、血水、泥水的混杂物,腥味阻在喉头,让他恶心作呕。
  “七。”
  “咳!咳咳……”
  姜逸尘猛地咳了几声,咳出了不少浊物,可除了身子跟着颤动几下外,再无动静。
  易无生见状呆愣半晌,眉头蹙得更深了,十息功夫已过,可他只是木讷地继续道:“六。”
  姜逸尘身子不能动弹,心神却似受到了天地的洗礼。
  他再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天地自然之力,这和还未能从他口腔里清出的泥屑有关。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可以肯定这种感觉和他上一次面对云小白来剑时如出一辙。
  不是在阴阳谷的木屋前,而是在龙渊峡的草坪上,云小白的断山河之下。
  那一次,姜逸尘进入了不可言说的缥缈玄幻境界中,窥见了《无相坐忘心法》一丝门道,得以化险为夷。
  这一次,他早已被易无生摸透算尽,若要说还有何翻盘底牌,那么确实只有这本晦涩难懂以致于他还未能修习的功法了。
  “坐忘在先,后成无相。忘却物我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是谓无相……”
  自将自己当作无相门一员,决心为无相门复仇之日起,姜逸尘便开始钻习这沾满血水的法门,即便一直没能领悟其中奥义,但整本心法的所有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心念飞转,成百上千行功法中的文字逐一在其脑海中清晰闪过。
  这一瞬姜逸尘好似对“坐忘”和“无相”四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坐忘是为忘我,无相是为无我,忘我而无我,即为自然。
  他现在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存在,唯有思维尚存,很容易便忘却了自己本身,思维自然而然地与自然相融。
  他的世界里易无生已消失不见,他也不再是瞎子,准确的说他不再是自己。
  他之所见有阴阳谷上的天穹,有天穹上坠下的雨,有雨落处的土地,而土地上并没有他自己。
  只是然后呢?
  姜逸尘似在质问天地,可声音却向远方飘去又飘荡回来,原来他只能自问自答。
  但他心里很快便有了回音。
  那声音很稚嫩,是两个孩童的对话声,声音很遥远,来自很久以前。
  那是他还未离开西山岛时不经意间听到的,虎头和虎妞俩小屁孩间的争辩。
  虎头道:“那是我的!”
  虎妞道:“你的就是我的!”
  虎头道:“那你的呢?”
  虎妞道:“我的当然还是我的啦,略略略!”
  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姜逸尘恍然。
  他忘我无我,与天地相融,那么他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他,他的是他的,天地自然的,也可以是他的!
  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为他所用?
  这并不是一个念头间的事,天地何其宏大,人如蝼蚁般渺小,个人意愿凭何左右天地?
  这之间还缺了把钥匙,一把沟通天地自然的钥匙,天地之力不会任人所用,但既同天地共融,有了那钥匙便可借用部分天地之力。
  这把钥匙在哪?
  姜逸尘又对自己发出了疑问。
  “或许在遥远的过去,江湖上的武者或者应该说是修行者,功法修习并不似我们这般艰难,不少人都有取之不尽用之难竭的内力,而且可轻易沟通天地之力,是以‘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为常态。”
  “但在现在,以气驭剑实为末流,就如剑十四,需得强行散去一门内功,才能借来天地之力驾驭飞剑与你血拼不足半盏茶功夫。此举,殊为不智。”
  “当真有那气魄,借天地之力为剑不更具杀伤力吗?”
  这是几日前,他与冷魅谈及剑十四那神乎其技的以气驭剑之法时,冷魅做出的评述。
  姜逸尘似已从中窥见天道。
  剑十四是如何沟通天地之力的?
  内息便是那把钥匙!
  “一。”
  易无生终于数到了一。
  而姜逸尘也毫不令其失望地站起了身。
  “很好。”易无生赞叹道,“拿起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易无生笑意岑岑,浑然不知姜逸尘听不到任何外界之声,仍完全沉浸在他的思维世界中。
  还差点。姜逸尘心道。
  他在尝试着沟通天地之力,他隐约觉得自己已同天地达成了某种契约,可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也就是那么一点,他无法完全驾驭天地之力。
  怎么办?
  这回再无其他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但他回想起了冷魅那番话。
  强行散功。
  内功修炼不是盛碗饭装杯水,不想吃,喝不惯,倒掉即可。
  功法早已同四肢百骸相融,有些改变更是不可逆的,不会因散功便不复存在,若要挑个恰当些的比喻,便是镶金的剑,你要除去那层金,可不得重新打磨?
  而修炼内功时融于丹田穴道中的内息除了平常可取来使用的部分外,另有盈余,这部分盈余至少占据了整套功法所能蕴藏内力的三成。
  三成。
  有这三成,他也能像剑十四一般,意之所向,天地之力为我所用?
  “散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半日为宜,个把时辰总是需要的,强行散功对丹田经脉有着不小损害,若没有及时养护,落下病根,日后再修炼新内功时,走火入魔事小,伤及根本殃及性命事大。”
  这是他还未能修习内功时,耳畔边总能听到的,村里大人们对于其他小伙伴们的讲学或者告诫。
  姜逸尘的丹田本就有破损,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年来都无法修习内功。
  现下的“伪丹田”是通过霜雪真气塑造的。
  破损?又有何可惧。
  至于他的经脉,曾经虚尘真人扩疏过,另有玄箫的暗中助益,想必早已异于常人,还真难有多少损伤。
  心有定计。
  姜逸尘握住了天河剑剑柄。
  易无生笑意渐浓,无比满意姜逸尘的表现。
  眼看着姜逸尘左手握着大地,右手握着天。
  眼看着姜逸尘刺剑而来,来剑如流星,虽璀璨夺目,却是那么单调乏味,毫无新意,也毫无威胁。
  眼看姜逸尘剑至。
  天河剑剑锋毫无意外抵在寸草不生的扇面上,不得寸进。
  易无生顿觉索然无味,木无表情道:“那么,你可以去死了。”
  易无生正要挥扇打开天河剑,却惊觉整个身子已被寒意冻得僵硬无比。
  而面前那些本该自天坠下砸落地面的雨滴,不再下落,而是被聚拢,被拉长,化作一道道剑锋。
  剑锋所指,是他的眉心,他的脸蛋,他的眼、鼻、嘴、耳,当然还有他的身躯和四肢。
  他身上寒意便源自这一道道雨水所凝射来的剑锋。
  适才他只注意到了姜逸尘刺来的剑,却漏过了姜逸尘背后那方天地间有过那么一瞬不自然的震颤。
  他还没感觉到疼痛,不知是因寒冷而麻木,还是这些剑锋还不够锐利。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有剑锋扎入了他的眉心,划开他的脸蛋,刺入他的眼、鼻、嘴、耳,除了胸前腹部还有肩头手臂处有软猬甲防身,能挡下这些冰寒而又锐利的剑锋外,他的头部、四肢以及下半身已然被一道道由冰霜化成的剑锋扎花!
  就像姜逸尘被软猬甲扎得千疮百孔的右手一般!
  易无生断绝了呼吸,他死得很惨,被一道道冰雨剑扎成了刺猬。
  他死得很狰狞,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出乎其所料。
  雨势渐息。
  姜逸尘盘膝而坐,他刚摸到了《无相坐忘心法》入门之道,散去的功力尚有残余,不能浪费。
  岂料在这时雨中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外没有这两日来他已熟悉的银铃声。
  好在来人开了口,那声音是他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的笑声。”来人解释道,似是疲惫至极,但话语声却很轻松。
  姜逸尘舒心一笑道:“嗯,但他没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