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等管事领命退了出去,屋中没了旁人,他忍不住哀叹了一声。为啥偏偏是韩家得了这好油呢?这可是雷霆真君的相好,是家中没人当官,也能请来诰命的人家。任是何方神圣,都不敢轻易招惹,当真是扎手啊!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上了韩家新出的煤油。还有不少相熟的豪商前来旁敲侧击,想要搭个门路,一起经营灯烛的买卖。偏偏韩邈巍然不动,一副要吃独门的模样,惹得不少人暗恨不已。盯上韩家商队的人,就更多了。
  不出半月,就有人发现了端倪。韩家去岁在陕州买了一块地,不算太大,但是地里出产石脂。而这些石脂,全都被韩家人装车,运到了京城。难不成那煤油,就是从石脂中炼出的?!
  这下,不少人都意动了起来。石脂虽说有军用,但是产量不少,朝廷还真没禁令。陕州产石脂的地方也略有几处,若真能炼出煤油,岂不也是个天大的买卖?
  唯一不怎么好的,就是陕州位于西夏侧腹,经常有贼兵袭扰。若真买了地,遇上兵祸,岂不要连本也折进去?难怪韩家得了这么个方子,却不敞开了卖油,怕是也有顾虑。
  然而金山摆在面前,再大的风险也要往前冲啊。若是朝廷反应过来,来个官榷,那才真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因此再怎么惧怕西夏,也有不少人开始向着陕州走动,只盼能盘下地,尽快研制出煤油的制法。
  这消息,自然瞒不过经营陕州许久的韩邈。
  “终于有人寻到正路了?”听管事回禀,韩邈不由露出了笑容。他并未把形迹藏的太过,有心人,自然能寻的出。
  “还不止一家。经营灯油的孙家,制烛的阎家,还有几个宗室,都开始派人寻地了。怕是花不了多久,就能制出煤油……”那管事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这煤油生意刚刚打开局面,就让旁人学去了,不是要影响咱家得利?”
  “这东西,是占不了独一份的。”韩邈笑着摇了摇,“与其想方设法独占,不如寻个便利,把摊子支起来。下水的人多了,朝廷想要垄断,也要多费些功夫。再说了,这煤油是那么好炼的吗?”
  提炼石油,并不算太难。但是提炼烟气更少,焰火更稳定的煤油,却没那么容易。这可是琼儿花了不少功夫,才研制出的。为了防止炸炉,还专门重制了炼炉。若是以为占了油田,就能独揽买卖,未免也想的太简单了。
  那管事一怔,突然醒悟过来:“家主可是想用炼制煤油的法子,再换些好处?”
  就如当年的白糖一样,为了那个糖方,糖行的人可是花了大本钱的。
  韩邈唇边的笑更深了些:“互惠互利的事,总有人肯干的。”
  石油毕竟不同于其他,是可用于军国的。只要觉出其中利润,朝廷多半是不会放弃的。若想从中分一杯羹,就必须寻些伙伴才行。有一点,王安石的确没有说错。巨贾、行市的存在,就是于朝廷争利的。只是有些东西,放在民间,未必没有好处。
  这些思量,旁人无从知晓。而天子和朝廷,此刻也确实无心一款小小的灯油。在筹备了数月之后,三司条例司终于成立,由王安石和陈升之共同主持。而条例司下发的第一条政令,便是“农田水利法”。
  此法旨在兴修水利,开辟荒田。凡知土地、种植之法,精通水利、农机之人,都能被破格提用。各州县官长须得丈量荒地,进行复垦,所有淤塞的河道,坏费的水利设置,也要加以统计,并且核算辖下能够兴修水利的所在。临近大江大河的州县,要加固堤坝,疏通河道,立定期限督促完成。这些农田水利的兴修,也将作为官吏的考核标准。只要水利设施修得好,田亩增产,就可升官受赏,反之,阻扰推诿者,一律罚钱降职。
  除此之外,因为农田水利都需要耗费人力物力,若是用度不足,可以向常平仓、广惠仓借贷,息钱只收两成。若是捐助兴修水利,官府还会给予奖赏。
  这一条条,一样样,可都是前所未见的新政,连《京报》都不惜版面,累篇刊载。这是新皇登基后,设置的第一条新法,而且动作如此之大,牵连如此广。一经发布,朝野皆惊!
  第132章
  “这农田水利法, 着实出人意料。”程颢坐在书桌前, 眉头略略皱紧。不论是制置三司条例司, 还是这新法,都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就算是仁宗年间的庆历新法,也只是在政事上修修补补, 从未似这般变了根本。
  只是鼓励农桑还罢了,兴修水利,可是大事, 不知要动用多少百姓, 靡费多少钱粮。偏偏这农田水利法,还要举国为之, 以此考核官吏。若是下面为求考绩,胡乱施为, 岂不误国?
  程颢考虑的,还是农田水利法本身, 程颐已经道:“常平仓、广惠仓皆是义仓,只为赈济灾民,平抑粮价。怎能以此借贷, 挪作他用?还要收息两分, 国债也不过五厘的利,借给百姓倒要翻上数倍,岂非残民?阿兄,咱们要在报上议一议此事啊!”
  他说的义愤填膺,程颢却没有表示赞同, 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道:“农事为国本,这新法打着兴农利农的旗号,不好冒然驳斥。”
  若是国债也就罢了,满朝皆是非议,他们登高一呼,自然能得追捧。但是这农田水利法,不论细节如何,本意还是为了增加田亩、提高粮产,是为国为民谋利的。一味驳斥,且不说会得多少认同,怕是天子都会疑心他们是沽名卖直了。
  程颐一怔,也回过了味来:“阿兄之意,是避重就轻?”
  程颢颔首:“重视农事,并无不妥,只是行事不可太急。开放常平仓供百姓借贷,朝中君子岂会认同?此事也可再议一二。”
  程颐顿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这新法最大,也最容易受人诟病的,其实是以兴修水利考核官员。若是此事推行,下面不知有多少官吏要焦头烂额。而常平仓借贷,更是个竖起来的靶子,不打简直是浪费了。
  如此一来,既能显示出他们对于农事的看重,又不至于显得逢迎新法,媚上邀功。可以说不过不失,中平稳妥。而这态度,对于《明德报》也是有益处的。今时可不同往日,《明德报》历经几次挫折,销量不过数百份了,再也容不得在这种大事上行差踏错。要是连这些人都弃他们而去,这一年来的投入,就全都打了水漂。不说精力耗费几何,就是折进去的钱,都让人胸闷。
  还是兄长这等老成持重的法子,更为妥帖。
  《京报》刊载新法,京中其他小报,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李格非立刻寻到了韩邈:“景声兄,这新法颁行,咱们报上可要议论?”
  “文叔以为这新法如何?”韩邈反问道。
  李格非迟疑了片刻,还是照实答道:“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自是有利国朝。只是各州郡都以此为重,朝廷诸公未必会肯。再者,能治水的,又有多少?若是胡乱修建,非但无法惠民,还要平白浪费人力物力。”
  他这话,倒是四平八稳,并不一味吹捧,也不一味驳斥。韩邈赞许的点了点头:“此事重在谋划,若是能在兴修水利之前,先定预案,令朝廷派精通水利之人审过,再行批复,方可稳妥。不过水利一事,关乎利益。截水断流、筑坝建堤的豪强数不胜数。朝中非议者,不会在少数。”
  哪个大户高门,没有截流灌溉自家田亩的毛病?修水车、水碓的,更是不知凡几。现在水利锻锤、水利纺纱的作坊,也在汴水两岸建起。那些嗅到了腥味的巨贾,又怎肯轻易放过?就算朝廷不释出图纸,仿也能仿出来,需要水利的地方就更多了。朝廷突然颁布农田水利法,岂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
  因而新法本意不差,面对的阻力,却也不会少了。
  李格非家贫,倒是从来没想过还有拦河的事情。诧异过后,不由也有些忧心起来:“那要如何立论?”
  新法若真能实施,开垦荒地,修浚河道,乃至筑堤圩田,必然会使百姓受惠。若真因为触动豪贵利益,被罢免废止,也是一件憾事。
  “既然咱们的小报喜讲古,不妨说说秦国的水利。能兴国致富,才是水利的根本。”韩邈笑着答道。
  秦国有什么水利?自然是秦始皇时的郑国渠了。这故事本就传奇,更造就了关中粮仓,进而助始皇帝称霸天下。若是再往早探究,秦昭王时的都江堰,也是个传承千载的大工程。历代都要维护,至今还让巴蜀丰产,有“天府”之称。
  小民并不学史,又有几个清楚水利之功?若是在报上写出,想来也能让不少百姓知晓水利的重要。而天下人皆知道了水利的重要性,那些抢占水道,独肥自家的豪绅,恐怕也要收敛一二了吧?
  思路越来越清晰,李格非兴奋的点了点头:“我这就撰稿,务必要让天下人知其利害才行!”
  新法一出,果真引来了朝廷不少官员的非议。御史中丞司马光更是直斥此有违祖宗之法,强征民力,势必害民。更勿论朝廷放贷,其害甚于民间收息。司马光也是三朝重臣,更有“德性淳正,学术通明”的美名。有他为先锋,反对此法的,顿时甚嚣尘上。只盼天子能迷途知返,废除这残民的恶法。
  朝中吵的不可开交,东京城的百姓们,可不在乎这个。他们又不种地,农田水利,跟他们有甚关系?
  “嘿!韩王怕不是个傻货!修渠哪能拖垮秦国?和该始皇帝一统天下!”
  茶馆里,一大早就开始了唠嗑。所说的,自然还是前几日报上看来的东西。这郑国渠的故事,市井里哪个曾听过?还有用修渠来拖垮敌人的,也不知韩王的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渠可是修了十年啊,耗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万一修不成,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有人接过了话茬。
  “哪有修不成的,不过是花时间长些短些罢了。”说话人并不愿服输,立刻道,“再说了,修得越大,受惠的地方必然越多。没听报上说吗?那郑国渠可是能灌溉四万顷良田呢,每亩还能收上二石的粮。啧啧啧,现在河东上田,也不过亩产二三石呢。”
  “四万顷的良田啊,难怪连灾年都不怕了!”茶馆里顿时一阵惊叹声。之前国债卖地,也不过一万顷。这四万顷的良田,连起来该是何等模样啊。
  又有人不甘寂寞,插嘴道:“郑国渠算什么?早就荒废了。俺们蜀地的都江堰才厉害呢!那可是‘川主’修的,千年不毁呢!”
  郑国渠好歹还是经史里能读到的东西,那都江堰除了家在川蜀的,就真没什么人知晓了。骤然在报上读到家乡的故事,他真恨不能天天挂在嘴上。
  “这怕不是胡说吧?”立刻有人抬杠,“哪有沟渠能存千载的?水都给你冲坏了!”
  “那是堰坝!”对方不依了,急急道,“只要历代修缮,就能接着用的。当年诸葛武侯也派兵修过都江堰呢!”
  诸葛武侯可是闻名贯耳的,不知多少瓦舍里演过话本、杂剧。听他这么说,倒是有大半人都信了。连连催促,让他多讲些都江堰的事情。
  那人又哪里会讲故事,想了老半天,终于想起了李二郎助父治水,还有什么斩蛟龙、分水道之类的传奇故事。民间知道灌口二郎神的也有不少,那想得到竟然是那李冰之子!哪怕说讲人的口舌不怎么利落,吭吭哧哧含混不清,也听得津津有味。连着着对那存了千年的堰坝也生出了向往。
  等他好不容易说完,一个老者忽地叹了声:“你们这些小子,也就是嘴上说说,根本没下过地的,不知有个渠坝能得多大的好处。可叹老儿当年在家,就是河道被人占了,这才背井离乡呢。”
  “还有占河道的?”有人奇道。
  “怎么没有!那些员外、官人在上游拦个坝,只灌自家田亩,遇上水灾就泄洪,遇上旱灾就蓄水,根本就没有怕的时候。再架个水碓、盘车,舂米磨茶日夜不停,不知能赚多少呐……”那老汉似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话头一起,议论的顿时多了起来。就算没有种过地,谁家还没几个种地的亲戚啊?这抢水的事情,可是最要命的。遇上两村争水,死个把人都不奇怪。结果那些黑心的员外、乡绅们说拦河就拦河,说筑坝就筑坝,这还让人怎么活?
  “官家就该管管此事!”有人忍不住义愤道。
  “前两日报上不是说了吗,要弄那个水利法。就是专门管着修渠建坝的!到时候官家给咱们修了渠,咱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啊。”有个听了老半天的酸生赶紧道。
  “当真有此事?”一众听众都兴奋了起来,连连夸赞天子圣明。
  那酸生却叹了口气:“这么好的新政啊,朝中还有相公反对呢……”
  “什么?”
  “定然是个占河的坏胚!”
  “就该让御史查查!”
  群情顿时激愤起来。虽说不知道那水利法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但是水利这么好,都能让秦国称霸,让蜀地变成天府了。官家派人兴修水利,你还不让,到底是何居心?!
  百姓质朴,谁管那么多?过不几日,新法颁布的风声,竟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就算不耕种的百姓,也盼着能快些施行新法。这惠国惠民的好事,究竟是哪个贼胚儿拦着啊?
  第133章
  夜色已深,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如今东京城中最时兴的, 正是韩家的马灯。最便宜的不过七千钱, 既可以外出时提着,又能摆在书房、卧房照明。用的煤油虽说比寻常灯油贵些,但是省着点用, 也花不了多少。只要是中等人家,都愿意备上一盏。
  当然,也有人不愿用这奢侈之物。
  书房中,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 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面前油灯昏黄,偶尔还因灯捻太长, 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了开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走进前来劝道:“良人,歇歇吧。再熬下去, 眼睛都要坏了。”
  然而温柔规劝,并未让人停笔。头也没抬,他只敷衍道:“你先去睡吧。我写完这段就好。”
  听他这么说, 张氏哪还不知丈夫的心思。也不再劝, 反倒亲手修剪了灯捻,倒上了茶水,站在桌边,帮他磨墨。
  有人陪着,反倒能叫人记起时间。又写了一刻, 那老者终于停手,看了眼墨迹未干的折本,长长呼出了胸中郁气。
  知道丈夫写的是奏章,张氏也不细看,只把茶水递了过去。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那老者神色总算舒缓了些,对妻子道:“夜深了,你赶紧去歇着吧。”
  “你都不睡,我如何睡的着?”张氏嗔怪了一句,又略带忧愁的问道,“可还是为了那新法?如今好些人都说新法惠民,怨人阻挠呢。”
  《日新报》登了数日郑国渠、都江堰的故事了,引得市井议论纷纷。不知多少人怒骂阻碍新法的人是贪官污吏。而她的夫婿,正着力叱责新法,张氏如何能不忧心?
  谁料听到这话,那老者顿时皱起了眉头:“愚夫愚妇,怎知国事?这新法劳民害民,一味逐利,迟早祸国殃民!王介甫也是昏了头,怎能颁行此法!”
  听到当朝相公的名字,张氏立刻闭了嘴,在心底轻轻一叹。当年自家夫婿,可跟那王安石关系莫逆,还援引其入朝。谁能想到,竟有一日会因国事起了纷争。
  骂完王安石,司马光又长长呼了口气。如今朝野局势,他如何看不清楚?然而小报逐利,煽动世人也就罢了。天子和宰相,却不能如此。不守祖制,不尊法度,还要与民争利,哪还有德行可言?若想重振朝纲,大可“节流”。以天子为表率,减少用度,杜绝奢靡,风气自然大改。亲近君子,严明法度,纳谏如流,亦能得天命所助。只要如仁宗一般,做个仁善贤名的君主,天下自能太平。
  而王安石口称“开源”,只谋钱货,早就走上了歧途。若是天子当真用了他,怕是朝廷都无宁日啊。
  又把目光转回了案上,看着自己精心写出的奏章,司马光略略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都要再试试唤回圣心。
  ※
  “这司马光怎地又上本了。”看着新崭崭的奏本,赵顼也是头痛。这些日,朝中对于农田水利法的非议可是层出不穷,搅得他都快觉得这是不是恶法了。
  然而兴修水利,开垦农田,惠于天下,怎么会是恶法?产粮是看水的,那些贫瘠之地,只要有了水,有了肥,定然也能成为上田,产出增倍。况且他还建了农事局,专门研究耕种之法。如今那三牛拖拽的大犁已经制出,还有自民间收集来的沤肥施肥之法。只要尽心,何愁没有成果?
  他如此殚思竭虑,只为天下丰足,怎地还有人觉得这是夺民之利?
  然而把司马光的奏本看了又看,赵顼心中难免又生出了些忐忑。毕竟开常平仓借贷,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到底能不能成,他也有些拿不定。王安石倒是信心十足,可是万一真如群臣所言,出了祸患呢?
  思来想去,赵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宣王安石、司马光上殿。”
  既然两人政见不合,辩上一辩也是好的。
  听闻天子传唤,司马光顿时来了精神。天子肯招他入对,而非留中奏本,分明是有了意动的心思。这可是个难得的良机,司马光立时整整袍服,朝垂拱殿去。
  只一入殿,一道熟悉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原来不止是自己,天子也招了王安石。不过就算面对牙尖嘴利,擅长雄辩的昔年好友,他也是不惧的。只要天子能听进去自己所言,必会回心转意!
  看着趋步入殿的司马光,王安石胸中也很是不悦。这农田水利法,也是花了半载时光,由不知多少人立定的法案。如此惠民之举,还有人来阻,他如何能开心?再说了,司马光写的奏本,只是驳斥,却无半点解决朝廷困局,施惠百姓的法子。光是指望圣君,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