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箭头上赫然刻着一个“陈”字。
  “侧躺到脚踏上。”阮玉郎柔声道,他微微侧头,眼波扫过,两女心中一颤,竟不敢和他对视,便上去一人侧躺在榻前的脚踏之上。
  “石棱都能没入,何况血肉?”阮玉郎伸手轻轻碰了碰箭头,叹了口气:“二位梁娘子,现在可相信陈青的人头值六个州了?我要的是兰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洲,记得同你家梁皇后再说清楚些。”
  被阮玉郎这一碰,疼得发抖的女子咬着一缕青丝点头:“是!郎君放心,奴家记住了。”
  咯嘣两声,阮玉郎已剪断尾羽,幽幽地道:“以往只听说秦凤路军中小李广高似的箭法如神,今日才得陈青一箭正坠双-飞翼的厉害。难怪皇城禁军招箭班的都指挥使都出自太尉麾下。他的箭法,你家梁皇后既然是太尉的秦州故人,怎会不知道?”说完就着案上的酒壶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女子正专心听他说话,只觉得肩上一阵剧痛,身子直蹦了起来,却被阮玉郎一口酒喷在伤口上,又撒上一把金疮药,疼得无法忍受,无奈被他狠狠踩住了背动弹不得,只能如缺水之鱼急颤着,口中银牙已咬出了血。那伤口被阮玉郎拿那一旁的布巾按住,几下就裹了个结实。
  旁边的女子看着都觉得胆寒,这如花一般的男子,下手之狠前所未见,呆了一呆才说:“我家娘子只说过他枪-法和剑法如神——”
  阮玉郎左手往脚下女子口中塞了一块帕子,笑着说:“是哥哥不好,倒忘记给你这个,咬着,就不会伤着自己的舌头。”话未落右手又已拔出她腿上中的箭来。
  那女子闷哼一声,已晕了过去。两个少年放下手中物,将她抬了开来。
  阮玉郎随手取过巾帕擦了擦手:“他出门时手中并无兵器,你们又怎会失手的?”
  尚未拔箭的女子忍着伤痛说道:“陈青身边跟了个极美貌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就认出奴家不是瓦子里的人,喊了出来,这才功亏一篑。”
  “极美貌的小姑娘?”阮玉郎皱起眉头:“难不成是淑慧公主?是不是和陈青长得有几分相似?”
  女子摇头:“不,隔得远看不太真切,那小姑娘和太尉并不相似,看上去该有十三四岁,极为美艳。倒是太尉有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儿子十分厉害,手下能人辈出,奴家姐妹差点回不来。”
  阮玉郎摇头道:“太尉只有个外甥长得和他很像,那是燕王殿下了。原来发出殿前司信号的竟然是他?”他想起四娘所说的“我家九妹,她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还有苏相公家的东阁,陈太尉家的衙内,都十分亲近。”便沉思了起来。
  女子不敢多言。忽地,眼前的蛇蝎美人抬起头,叹了口气:“到你了,躺下吧。一弓四箭,箭箭命中。真是厉害。”
  他轻笑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厉害的人和聪明的人。”他又垂下头擦了擦手:“这样的人啊,活不长。”
  半边青丝垂下,瞬间暗了的半张容颜,明暗光影中,倾城又倾国。
  ***
  程氏回到孟府,一看已过了亥正,便极力挽留陈太初,说不如今夜就住在修竹苑,明早带着妹妹们一起去福田院也方便。
  陈太初谢过程氏的好意,飞身上马,笑着拱手道别,少年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脚踏木屐,却毫无旁人被雨淋得那般狼狈瑟缩模样,依然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端坐马上岩岩若孤松独立。
  四娘目送他没入滂沱雨夜中,忽地悲从中来,帷帽下止不住两行泪滚滚而下。莺素一把扶住她:“小娘子需看好脚下,别摔着。”
  回到木樨院,翠微堂的侍女等候了多时,说老夫人有请。众人都一愣,赶紧各自回房梳洗换衣裳。
  听香阁东暖阁里,林氏在榻上给十一郎做冬袜。慈姑在给九娘做秋冬的抹胸。两个人在雨夜里精神抖擞,没完没了地说着自家小娘子。
  林氏正烦恼着:“慈姑,你说九娘这个年纪,那胸前肉还没我以前重吧?怎么一碰就疼成那样?哦呦,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没下狠力气,就这样就这样的——”昨夜又被慈姑责备的她,委实想不通,伸手在慈姑手背上一按:“就这点力,她就呜呜哭?”
  慈姑也真没觉得她下手重,想了想:“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倒也见过小娘子这样的娇娇,动辄喊疼,身上一碰着磕着就出来好大一个乌青块,半个月才能消。”她想到玉簪给九娘擦背,一擦就是一条红印,一夜都消不下去,就笑着摇头:“我们家小娘子啊,也真是个小娇娇。”
  林氏眼睛瞪圆了脱口而出:“那她以后这洞房夜可怎么熬得过去?”
  看到慈姑瞠目结舌,啊?说错话了?林氏赶紧加了一句:“还有生孩子怎么办?啊——这不都是痛死人的事嘛……”她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慈姑正要骂她,九娘子虽说看起来十三四岁了,翻过年也才十二岁呢!有你想那么多想那么早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什么痛死人的事?”九娘跨了进来奇道。
  林氏眨巴着眼睛:“没——没事!不痛,其实都不痛,熬过去了就好得很。”啊,这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慈姑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娘子总算回来了,姨娘你也快回东小院去吧,今晚宝相也是,到现在也没来找你。”
  林氏嘴快得很:“今夜雨太大,郎君担心田庄被淹坏了,带着管事们去城外了。”
  慈姑推了她出门:“你这嘴,该找个把门的家伙才是。”
  侍女们端了热水进来,九娘来不及沐浴,玉簪用热水替她擦了一擦,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服。一出门,对面四娘也出来了。
  九娘看着她脸色极差,不由得劝她:“四姐,你今夜脸色很差,是不是着凉了?不如留在房里歇着,要有什么事,我回来同你说。”
  四娘摇摇头,上来挽住她的手:“没事,走吧,别让婆婆等久了。”
  九娘这才觉得她手冰冷发抖,赶紧摸了摸她额头,幸好是温的,只好握着她的手,暗叹恐怕她是被程之才吓坏了,怕万一被嫡母嫁给程之才那样的纨绔子弟,一辈子真是完了。她们却不知道,今夜程之才从州西瓦子出来,路上就被人截住,拖到车下暴打了一通,这会儿在修竹苑哭天喊地呢。
  翠微堂里灯火通明,梁老夫人正在和吕氏杜氏商量着,六娘持笔正在记录。
  程氏带着她们行礼落座,才知道今夜骤降百年罕见的大暴雨,汴京城数百户人家被雷电劈塌房屋,几千人没了安身之所。相国寺已经大开三门,容纳了数百民众,寺内也例行开始施粥赠药。开封府有衙役照例来请求富贵人家和世家大族,开门纳民。正好三个媳妇都不在家,老夫人已经应了,眼下要商量诸事如何安排。
  程氏以往当家,遇到过一次涝灾纳民,一次雪灾纳民,这又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当下就爽快地将前后院一应安排说了,六娘记在纸上,七娘在一旁打算盘,齐心协力,很快就列出了条目和帐目。
  吕氏接过去一看,吓了一跳:“这纳民竟要花费五千多贯钱!??我看那年雪灾纳民一百七十多人,一个半个月不过才三千贯而已!”
  六娘笑着说:“可娘你看看如今的米价呢,涨了多少倍了。”
  九娘也说道:“冬日里不怕疫病,姜汤驱寒就好,夏日里涝灾后就怕疫病,最好这医药上也预上一笔钱才是。”前世杭州多暴雨,钱塘江和太湖涝灾不断,她耳熟能详这些灾后要做的事情。
  七娘又取过账册,查了上半年的医药费用大夫诊金,按人头大概核算了一番,又添了五百贯钱上去。
  堂下的各处管事娘子们都被召了进来。梁老夫人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咱们府,子时就去把大门开了,点上红灯笼,把那个纳民的告示贴上。一应事,你们听二夫人的安排,叫你们进来,是三句话要你们带给下面的人。家里不是第一次纳民了,切记:第一,不可无防人之心。这各处的门户,库房,内宅,都要紧着看好,部曲护院也要多巡几班。”
  众人躬身应是。
  老夫人又说:“第二,不可有欺人之心。来者都是客,贫贱也好,穷困也好,入我孟家门是我孟家客。祖宗家法都看着呢,谁若给客人脸色看,饿着他们,我孟家供不起那样的菩萨。”
  众人又躬身应是。
  老夫人又喝了口茶,才慢慢道:“这第三,不可有怜人之心。”堂上只有四个小娘子没有听过每次纳民前老夫人必说的三句话,闻言不由得都一愣。这做善事,若没有怜悯心,可怎么行呢。
  老夫人搁下茶盏,看了看孙女们,语重心长道:“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开门纳民,必然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若你们因为怜悯心,多给这个一些,多照顾那个一些,这不患寡而患不均,难免有人就存了愤愤不平之心,反倒害了那些弱者。这订下的条例,贴出去了就不能改,照着做才是,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