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周放大呼冤枉:“房间分配是王先生直接指定的,我还劝过他来着,他不肯。我想着小女孩怪可怜的,特意给做了高低床,床下放了个两米长的大衣柜,方便她以后放衣服。谁知道小女孩看到自己住朝北的那间小屋,设计都不肯看,直接闹了起来。他们自己家的矛盾,关我什么事啊!”
  顾盼气的卷起个纸筒,直往周放脑袋上拍:“要不是老板指定我带你,我简直懒的理你个榆木脑袋。入职第一天,我怎么跟你说的?需求!需求!需求!你光记得问王先生,问过王小姐了吗?”
  周放耿直的说:“可是王小姐又不是掏钱的那个。”
  顾盼咬着后槽牙说:“她是可以给你生意搅黄的那个!”
  周放顿时怂了,蔫头巴脑的说:“盼盼姐,我这个月一单都没接着……”
  顾盼翻个白眼:“放心,不会让你白忙,回头我会写申请,这单算我们两个的。”
  周放眼睛一亮:“真的!?”
  顾盼呵呵:“我解决的关键问题,我7你3!”
  周放的欢呼戛然而止。晓意的提成按难度分为四档,分别是销售额的0.2%,0.15%,0.1%,0.05%,听着好像跟普通的销售提成差不多,但实际上成交一单平均只有3万块。诸如王先生家的情况,属于户型方正,难度最低的那种,也就是说只有0.05%的提成,即150块。被顾盼拿走了7成之后,仅剩下45块。可他真不好说什么,顾盼被她害的休息泡汤,没揍他都不错了。
  顾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语重心长的说:“凡事得多想,想好了再做,宁可慢点都没关系。哪怕走个过场呢,该收集的资料不能漏。王先生家的够简单了,你都做的七零八落,我之后怎么敢把其它的设计交给你?你一个月3000块的基本工资够干什么的?将来找不找女朋友?买不买房?”
  周放垂头丧气的说:“知道了。对了,盼盼姐,你是怎么摆平王家小姑娘的?”
  顾盼想了想,说:“面对客户的时候,得学会听音辨位,了解他的真实诉求。王晗想要公平,想要在同学中有面子,至于设计成什么样,她不在乎。”
  周放郁闷的说:“没法公平。如果朝北的那间9平米,朝南的那间6平米,还能糊弄过去。可是朝北那件,真的条件太差了。”
  “所以就要把朝南的那间在软装上降级。”顾盼看着周放,“王先生不会反对表面上的公平。”
  周放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给儿子最好的,但不介意给女儿些许甜头。”顾盼的声线没了之前的明亮,“儿子穷养女儿富养这句话,有时候,只是家长为了彰显政治正确,显得自己有修养,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人而已。”
  跳脱的周放依然没懂,顾盼却没有再解释。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破了嘴皮子,照样不懂。老板白晓东让她带周放,她就认真带。可是周放能在这行做几天,却是未知数。周放叫她盼盼姐,只是职场的礼貌,她当然不会真把周放当弟弟。抓着人重复强调了几点关键要素,就把人放走了。
  坐回位置上的顾盼,疲倦的闭目养神。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其中艰辛不为外人道。尤其是她怀揣着做出番事业的野心,比别人更敢打敢拼。工作过多、思虑过重,造成她睡眠质量奇差。今早被人从梦乡中惊醒,心情是很糟糕的。尽管她自带工作狂的光环,但有时候也想好好休息一两天。最近连轴转的日子,让她有些不堪重负了。
  顾盼小眯了半个钟,恢复了些许精神,重新启动了软件。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被耽误了半天,索性梳理下手头的活计。
  时代在剧烈的变化,三年一代沟的笑谈背后,是人们快速迭代的需求。上世纪八十年代,有房子即幸福。户型通风统统是浮云。那时候各单位自行盖房,基本没有统筹设计,三拍政策下的房子群魔乱舞,奇葩程度直接上升到了只有后人想不到,没有当年盖不出的高度。
  然而那些看似被时代抛弃的老破小,却是当年的时代弄潮儿。比起平房,楼房代表了干净、整洁、电灯与自来水,更有些有条件的单位,做了相当不错的绿化。之后城市以各个单位为中心扩张,造就了老破小在光鲜亮丽的大都市里,独树一帜的超然地位。
  比如说它们通常关联了名校的学位;又比如说,因建设的早,有着逆天的公共交通资源。
  至于市中心的新房,那当然更好。房屋敞亮,且设计充满了人文关怀,同时交通学位甚至超越了老破小,可是,普通的老百姓买的起么?于是苦逼的年轻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市中心的老破小,要么在那遥远的地方买套不错的新居。二者孰优孰劣,端看个人选择。
  当然,花城作为一个没有尊严的一线城市,打工仔们还有得选,大不了楼房外观破点,面积小点,户型要命了点,再不济买个单间凑活,总归有个落脚落户的地方。其余的几个大城市,能在市中心安安生生租个两房一厅都快成奢望了。
  但,也正是因为海量的奇葩老破小,催生出的全屋家居定制,让有着绝佳空间想象能力的顾盼一展长才,在仅仅毕业两年半的时候,买下了属于自己的老破小。
  顾盼的手速飞快,摆平了两三个看起来成交概率极低的方案,想给自己倒杯果汁,就看见前台段婷婷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外。起身拉开门,段婷婷立刻举起手中的纸袋,一脸八卦的说:“盼盼姐,我在外面发现了这个,刚才打电话给王先生确认了,不是他的东西,也不是我们店里其他人卖的,是你买给男朋友的吗?”
  顾盼好笑:“你看着我七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画风,像有男朋友的人吗?”
  段婷婷:“……”
  顾盼仔细看了看纸袋,是商场内某中档品牌的男装。男装一般走量少而精的路数,中档的已算不上便宜。三四个纸袋,少说要四五千上下,不算小数目了。赶紧嘱咐:“排查今天来店里的客人,实在没头绪,找店长调监控。衣服放店长的办公室锁好,如果有人来领,记得让他报出失物,核对准确了再给他。”
  段婷婷不住的点头:“盼盼姐真细心。”
  顾盼:“……”这是常识……
  打发走了段婷婷,顾盼再次沉浸在了工作中。谁料没多久,段婷婷又探了个头进来:“盼盼姐,丢东西的客人找到了。是今天早上看王先生家的吃瓜群众,我们没有登记他的联系方式。”
  顾盼莫名其妙:“然后呢?”
  段婷婷说:“监控显示他要了你的名片,店长说让你留意电话。”
  顾盼无语了,曹海良真能给她找事。东西在店里落下的,当然会来店里找。有毛病才打她电话。
  没想到顾盼刚默默吐槽完,电话响了。陌生的来电,手机上并没有显示推销之类的标记。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个低沉的男声:“请问是顾小姐吗?”
  “我是。请问你是?”
  “顾小姐好。我是刘思宽,今天想跟你谈设计,被公司电话叫走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顾盼当然记得,忙说:“记得的,请问刘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刘思宽不好意思的说:“呃……今天上午,我好像把刚买的衣服落在你们店里了。”
  顾盼深深的震惊了!居然真的打电话给她了啊?曹海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去学算命了?
  来不及细究曹海良疑似改行的问题,忙回答:“是的,我们确实捡到了几袋衣物。你可以随时来取。”
  “太好了,我以为丢了呢。请问你们几点下班?我可能要七点以后过来,你们方便吗?”
  “今天吗?本店周一至周五营业到晚上六点,周六日营业到晚八点。今天周日,七点能赶上。”
  刘思宽哑然,他今晚至少加班到9点,而相亲时间则是下周六早上,如果晓意平时6点下班的话,他岂不是得为了三套衣服请半天假?晓意离他家近,但离他公司很远啊!话说卖家具的6点钟下班,真的好吗?
  犹豫了好几秒,刘思宽试探性的问:“那个,你方便帮我快递一下吗?”
  顾盼想了想,问:“衣服很重要?”
  那头苦逼的说:“周六相亲。”
  顾盼轻笑:“那快递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呢?”
  “顾小姐,你没有铁口直断的技能吧?”
  顾盼沉吟了两秒:“我其实是乌鸦精转世。”
  刘思宽险些给口水呛着,半天才反应过来,顾盼是婉拒了他的不合理要求。想想也是,真弄丢了,算谁的?萍水相逢,无缘无故,谁爱去招惹麻烦。
  没想到电话里又传来顾盼的声音:“你公司在什么地方?我下周要去好几个客户家测量户型数据,看顺不顺路。”
  刘思宽赶紧报上地址,真心实意的夸赞:“顾小姐真是个好人!”
  然而,听完地址的顾盼毫不留情的吐出了一句话:“四个客户三个区,没有一个是顺路的。”
  刘思宽:“……”现在可以打电话给阿姨,说老天不看好这段姻缘,下周六的相亲能别去了么?
  第5章 顾盼的家
  三套衣服总共花了五千六,尽管刘思宽现在勉强算的上是个拿年薪的人,也不至于土豪到完全不放在心上。东西是自己看热闹看太嗨弄丢的,没理由让别人负责。略作思考,他开口问:“顾小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周一6点下班,赶到你们商场大概是7点,你们能不能安排人等我一个小时?为表感谢,我请你吃饭。”
  刘思宽作为潜在客户,顾盼本着服务业的职业操守,在对方愿意请吃饭的前提下,答应的相当爽快。并决定趁机加上刘思宽的微信,每天朋友圈发图,勾到他成为自己真正的客户为止。
  解决了个小麻烦,刘思宽心情不错。他问顾盼要名片的时候,其实打的是挖人的主意。他的团队正好招设计师,与其在海量的简历里闭着眼捡个不熟的,不如挖别人家有经验的老手。
  但顾盼爽快的性格,让他真的动了认真装修的念头。他刚入手的那户型难度略大,之前爱家的设计师出的方案简直一言难尽,导致他干脆放弃治疗,想着随便对付着住住算了。但晓意的板材他是不放心的,他宁可多花几千块,请顾盼接个私活,再让爱家的人定制家具。于是他对于麻烦顾盼的事,立刻变的心安理得起来。现在他是甲方,所以甲方麻烦乙方,那叫麻烦吗?那叫爸爸爱你啊孩子!
  顾盼挂了电话,段婷婷凑过来问:“是丢衣服的那个人吗?”
  顾盼点头。
  段婷婷挤眉弄眼:“盼盼姐,我特意看了监控,他长的挺帅的哦!”
  顾盼对刘思宽印象不错,客观评价:“是挺帅。”
  这话让人怎么接?段婷婷哀怨的看着顾盼,觉得盼盼姐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感了。好不容易在现实中碰到个大长腿的帅哥,你半点不感兴趣的吗?而且监控显示,他从看到王先生一家开始产生误会,到打电话阻拦纠纷,一气呵成。很像当惯领导的人。很有做男朋友的潜力啊!
  顾盼哪有美国时间跟段婷婷闲聊,最近店里生意不大好,活却不少。家居行业目前的行规——先做设计,再谈定金。有时候来个路人甲往店里探个头,接待员都要热情相迎。路人甲很可能被忽悠的找不着北,紧接着设计师上门测量出方案。等经过无数次修改调整的方案定稿,路人甲冷静了,摆摆手说过阵子再考虑。设计师白忙活一场,半毛钱提成都没有。给你发固定工资,就是用来损耗的,不然当老板都是做慈善的?
  按照顾盼惨痛的经验,百分之十的成交率即算中奖。最坑的是越奇葩的户型相对越便宜,而越没钱买好户型的客人必然越斤斤计较。经常提出无数不合理要求,把设计师气了个够呛,完了他照样觉得定制家具坑钱,最终随便去批发市场买几个凑活凑活也就过去了。现在顾盼手上就有个坑爹的锐角梯形的户型,八成要凉。可第二只靴子没落下,她就得按照成交的态度去做事,万一成了呢?
  折腾到下班,顾盼也没能把那变态的户型变出朵花来。郁闷的关了电脑,走到商场中央,随便进了家餐厅,打算吃了晚饭,避开了下班高峰期再回家。
  阳光乐园主打儿童游乐,整个东边三层,都是儿童消费相关。从琳琅满目的游乐场,到花样繁多的培训班,还有数不胜数的童装、亲子餐饮,凡是儿童消费项目,应有尽有。每到周末,东区人头攒动。不过到了晚上七点,孩子们都跟着父母回家了,仅有极少数父母带着孩子在商场吃晚饭。整个商场好像被按了静音键,凭空生出了些许高档餐厅的味道。如果紧临下班的服务员们,别那么倦怠就更像了。
  吃完饭,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满载着乘客的车厢,却只有引擎的嗡鸣,和时不时报站的声响。大部分刚下班的社畜,都不爱说话。即便座位旁边坐着同部门的同事,也经常全程没有交谈。
  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看着窗外发呆的顾盼醒过神来。手指在触摸屏上方停滞了七八秒,终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妈妈陈彩欣的声音:“盼盼啊,你最近过的好不好?”
  顾盼压着声音回答:“还行。”
  陈彩欣说没两句,开始了例行抱怨:“你说你,出去打个工,就和丢了一样。电话不打家不回,养你有什么用?”
  顾盼沉默的听着妈妈发泄着不满,没有接腔。
  陈彩欣几乎以为信号断了,在电话那头大声的喂了好几下,顾盼才懒洋洋的说:“听着呢。”
  陈彩欣气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顾盼直接说:“说吧,顾启明又闯什么祸了?”
  “什么叫闯祸,你就不能盼点你弟弟的好?”
  “行吧,算不上闯祸。花钱大手大脚是他们这代人的通病,反正你们乐意惯着,挺好的。”
  顾盼的犀利直接点炸了陈彩欣的怒火,她尖利的叫:“顾!盼!你亲弟弟的学费,你到底管不管了!”
  顾盼挂断了电话,果断的用行动表示了拒绝。
  陈彩欣气个半死,却不敢再拨电话,怕女儿又把她拉黑。陈彩欣不明白,女儿怎么突然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冷漠到可怕。
  顾盼收好电话,却收不住嘴角的冷笑。在她刚毕业拿2500块月薪的日子里,为了每个月节省出1000块寄给家里,她不舍得租单间,而是在嘲杂的群租房里,租个床位,权当生活。一周买根8块钱的鸭脖犒劳自己,都觉得是奢侈。什么衣服口红包包,通通都是浮云。
  直到她转正之后,薪水开始大幅提升,才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那时候的顾盼,总是怜惜父母早早下岗,在学校门口摆摊炸油条,艰难的养大了她们姐弟。所以在拿到薪水后,想方设法的补贴家里。后来她才知道,炸油条的远远称不上贫穷。不然他们也不会胆敢顶着罚款,再生个儿子。
  跟大部分有弟弟的姐姐一样,顾盼从小就知道,家里的一切肯定都是弟弟的。她不想跟至亲吵的那么难看,所以选择了退让,认为自己尽到本分就好。父母对弟弟顾启明的娇宠,顾盼早从最初的不忿,变成了麻木。
  去年顾启明考上大学,父母生怕他在外地受委屈,在金钱补贴上毫不手软。从小备受宠爱的顾启明从来不知道稼墙艰难,还当自家炸油条炸成了土豪。其实也怪不得顾启明,没有人跟他仔细讲过做人的道理,又怎能怪他不体谅家人呢?
  所以在相亲市场上,有姐姐的男孩子,是要打折出售的。因为,有姐姐通常代表着弟弟在家庭内部地位特殊。孩子不怕穷养,怕的是唯我独尊的家庭环境。顾启明如果不成朽木,怎对得起父母十几年兢兢业业的溺爱?
  顾盼是个有才的人,有才,难免骄傲,因此她根本懒得跟弟弟吃醋。可不吃醋,不代表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怨。
  今天她对王晗说的那句“有弟弟的地方,不是家”,体现的正是这种怨。怨念的种子,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最后却长成不同的模样。在顾盼这里,种子长成渴望,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渴望。
  所以在顾盼来到花城上大学的第一天,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密密麻麻的钢筋混泥土,就在想,什么时候,这里有个窗户,能属于我?
  于是在去年年底,路过房产中介门店的顾盼,瞥见同小区40万总价的单间出售,就定在了广告下,再也挪不动腿。40万,代表首付12万,加上税费手续费,总计只需要15万,她即可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尽管房子在没有电梯的6楼,尽管只有25平米。
  顾盼的眼中冒出了火,她那时手头正好有12万。只要找家里借3万,她就可以在花城安家了!
  但顾盼万万没想到,工作两年半,已经为家里提供了3万家用的她,没有从父母手里借到一分钱。因为顾家父母觉得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儿,完全没必要买房。无论顾盼怎么解释,他们始终无法理解。既不理解顾盼明面上所谓的保值的理由,更不能理解顾盼说不出口的心中隐秘。
  房子于顾盼而言,是信仰,是一无所有的女孩,迫切想死死攥在手里的……安全感。而不是房子本身能有多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