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 第78节
  但仅仅看脸,是分不清都主与小都主的,于是巫女们又壮着胆子,将视线稍微一飘。
  巨大的斗篷下,是巨大的肚腹。
  溟沉一路踩着楼梯,往塔的高处走,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巫女们才反应过来,跪地齐声道:“恭贺都主出关!”
  一声轻飘飘的“呵”自上方传来。溟沉用指尖敲了敲肚腹,道:“兄长,听到了吗,她们在恭贺你出关。”
  ……
  阳光洒透了黑色的海,使得那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蓝。凤怀月也不知从哪里弄了跟小钓竿,端端正正坐在甲板上钓鱼,结果晒了大半天仍一无所获,连点虾皮也没见。
  彭循蹲在一旁安慰他,这里的鱼有什么好钓的,被阴海都的丧气养着,定然一条更比一条丑,钓不上来好,钓上来吓人。
  宋问也道:“这种小钩只能在河塘中钓一钓,海钓还是需要换个大钩。”
  他随手拔下头上银簪,扭了个鱼钩出来,又让小白烧了一烧。经灵焰淬过的银簪硬得堪比金刚,似飞剑入海,还会左右乱蹿!凤怀月大大扫兴,这算什么钓,他将鱼竿一丢,正准备拍拍屁股回去睡觉,彭循却大呼:“上钩了!”
  宋问一手抄起钓竿往上一扯!
  哗啦!
  海水四溅,一条鲛人头发披散,正直直举着手——被鱼钩勾起来的,同时满脸震怒地看着船上众人:“你们做什么!”
  宋问:“……对不住。”
  鲛人喉结滚动,看起来已经憋了一万句脏话,但幸好她不是长愿,还记得自己要时刻保持与美貌同等水准的教养与礼貌,于是最后只将鱼钩拔出,侧身恭敬道:“王。”
  在她身后跟着的是眠珑。彭循悄悄扯了一把宋问的衣袖,从牙缝里挤字,看到她们的表情了吧,鲛王这回若不愿与我们联手,锅得归你。
  宋问:“闭嘴,鲛王怎会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
  他一脚将彭循踢开,笑得如沐春风,试图用倜傥潇洒蒙混过关,结果鲛族并不看他。眠珑道:“我是来找瞻明仙主与越山仙主的。”
  凤怀月站起来:“这边请。”
  来找,自然是因为有事。
  至于是何事,眠珑道:“鲛族愿与修真界合作。”
  司危稍稍颔首:“可以。”
  鲛族侍卫:“……”
  鲛王问:“姐姐现在何处?”
  余回看了眼彭循,彭循立刻站起来,恭敬道:“鲛王这边请。”
  修为高深的鲛族会将鱼尾变为双腿,眠珑赤脚踩过船板,随彭循一道进了内舱。凤怀月扭头对司危道:“下回这种场合,你还是不要出现了。”双方谈合作,让你搞得好似对方有事相求,那可是鲛族,被虐杀千百年依旧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你这祖宗姿态。
  司危不解:“我似乎只说了两个字?”
  凤怀月坚持:“两个字都不准说。”
  司危看了他一会,点评:“刁蛮。”
  凤怀月莫名其妙,我这怎么能叫刁蛮?
  余回及时出现:“好了,这件事我且先记在本子上,待将来回金蟾城,你们再慢慢争辩刁蛮与否。现在先说说撕开风暴之眼的事吧,据我这几日的观察,那片飓风区并不容易靠近,大浪重重,风刃如刀,稍有不慎就会被卷上万丈高空。”
  司危大发慈悲:“本座可以亲自将他丢进去。”
  凤怀月:“不行!”
  余回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毕竟早在三百年前,你就曾亲手将这位倒霉的花端端公子从月川谷丢了出去,丢得那叫一个远而准,在全城人的注目下如利箭嗖嗖破风,最后“砰”,径直撞进了几十里外停着的长安城车队中。
  如此好本事,千万别浪费。
  第95章
  彭循在将眠珑带入内舱后, 便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顺手拎上红翡。少女被他扯得踉踉跄跄,道:“喂, 你做什么!”
  “鲛族两位王有要事相商,你傻乎乎地留在那里凑什么热闹。”
  “那你怎么不把长愿一起带走?”
  “我为何要把长愿带走, 他也是鲛族。”彭循松开手, “好了,今日天气不错, 你别一直闷着了, 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我可不出去。”红翡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外头人太多。”
  “多就多呗,又不会吃了你。杜老板娘过两日就要驾船返航, 你难道不想去见见她吗?”
  “不见,没什么好见的。”红翡道,“她救了我,我却咬伤了她的船工,恩将仇报, 何必出去自讨没趣。”
  “那两名船工早就被打发了回去。”彭循道, “他们已经承认了那一晚是因为醉酒, 从而对你生出不轨之心, 才会招致你的反抗。杜老板娘在听完事情原委之后, 勃然大怒,当天下午就命他们自行驾船返航。”
  红翡惊讶道:“他们自己承认了?”
  “不算主动承认,是凤公子在听闻你无端咬人一事后,觉得事有蹊跷, 便查了查。”彭循道, “那些男人欺负你, 你却不肯说出实情,反倒爽快认下是自己咬人,这算什么道理?”
  “不认也不会有人信,谁让我之前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红翡挥手,强行将彭循撵走,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当个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好,每每遇上这阳光开朗的世家公子,面上虽不显,但心里总发憷得很。
  船舱内,眠珑道:“他们将姐姐照顾得并不好。”
  “你对两位仙主抱有偏见,自然处处都看他们不顺眼。”大荒道,“我的伤势,你心中清楚,能养到现如今这份上,已属万分不易。”
  眠珑蹲在缸边,负气不言。大荒将手搭在她的脸上:“好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现在长安城的花公子愿意去打开暴风之眼,鲛族更该对他言一声谢,此事不宜拖延,须得尽快动手。对了,回去的时候,带上长愿,他的伤已经快痊愈了,成日里吵着要去荡平阴海都。”
  将大尾巴甩得“啪啪”响,缸都拍裂了三口。
  眠珑点头:“好。”
  银白中带有冷玫瑰色的鱼尾在海中来回摇摆,泛出珍珠般的美丽色泽,长愿跟在眠珑身后,先是深深没入海中,后又欢快地朝着远处游去。
  “王。”他问,“我真的不用同大家道别吗?”
  “不必。”眠珑道,“不日还会相见。”
  ……
  风雨激荡,海水浑浊。
  花端端袖子擦了擦脸,指着远处叮嘱:“那里,看见了吗,告诉瞻明仙主,等会就照着那片雷霆最薄的风暴处扔。”
  凤怀月虽知道风暴之眼可遮天蔽日,但再详实的文字描述,也比不过眼前这从海卷上天的风浪旋涡来得直观,风裹起海水向着四面八方飞溅,打在脸上时,像锋利的刀。
  眠珑带着鲛人族的武士们,用盾牌挡住扑面而来的巨浪,护送着身后的鲛群艰难前进。彭循与宋问则是御剑行于最前方,抛出数百定风咒,回头大喊:“快!”
  最高阶的符咒,也只能勉强维持一瞬风平浪静。另一头,花端端摩拳擦掌,揽住凤怀月道:“且让你看看我这三百年来修成的好本事。”
  司危将视线从乌云最薄处,缓缓移到乌云最厚处。
  凤怀月:“你敢。”
  司危:“哼。”
  移回来。
  眠珑高声道:“冲!”
  余回也道:“就是现在!”
  司危单手送出一股巨力,花端端顺势腾空而起,御剑便向风暴刺去!凤怀月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看不清风暴中的花端端,也看不清已经被风暴团团裹住的鲛族众人,天空惊雷滚滚,每一下都震得心底麻痹。
  余回道:“他三人合力,撕开暴风绰绰有余,不必太过担心。”
  花端端挥袖带起滔天巨浪,从风暴最中央直直劈了下去!彭循与宋问则是一左一右,用金光隔开一道细细窄窄的“门”,彭循道:“拉!”
  宋问御剑飞到高处,他制住金光,生生向着一侧撕扯!浪将他打得眼前一片模糊白雾,雷霆不断在四面八方炸开,震碎了避雷咒,他却也来不及再重新掏出一张新的,只裹着满身电光向着下方高喊:“快!”
  花端端及时将他拖离雷暴中心,长剑斩浪,替鲛族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眠珑仰天怒吼,鱼尾横向一扫,大浪似墙,推着那些老弱病弱的鲛人“轰”一声,顺利进入“门”中!
  金光消散,宋问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海中,差点没沉底。他被雷电打得脑子有些发麻,过了半天方才后知后觉一转头,就见长愿正瞪着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
  “……”
  宋问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摸,没易容,而长愿在此时已经将他“扑通”扔进水中,整条鱼如被狗撵一般飞速游走。
  “咳咳!”什么粗鲁鱼!
  彭循及时将好兄弟捞了上来:“怎么跑了,你又调戏人家了?”
  宋问被淹得半死不活,不愿说话,只往他背上一趴:“走走走,回去。”
  花端端顺利完成任务,回船时虽说满身是水,但并不像两个小辈一般浑身衣裳都被轰得破烂,看起来依旧很人模狗样,潇洒倜傥。余回侧头对司危道:“被比下去了吧?”
  同样是阿鸾出事,人家怎么就能发愤图强三百年,态度既正面又积极,写成书能直接送往各大学府供弟子当成逆境楷模来学习。
  发了三百年疯,又凶残又自闭的反面教材:“滚!”
  他拎起凤怀月,强行将人掳走,只留下刚刚抒发了一半心情的花端端在原地感慨,过了三百年,还是老味道。
  “我话还没说完。”
  “不许说。”
  凤怀月再度手一摊,看吧,我就说总吵架肯定不是我的问题。
  鲁班城中,那只桃花妖兽仍旧活着,只是不能再动了,像一只会呼吸的布偶一般,成日里蜷缩着,稍微碰一碰都会死。宁不微道:“它活着,就说明它的主人也活着。”
  当初阴海都的人虽然称此“灵兽”是“小都主费尽千辛万苦寻得”,但背后到底是大还是小,姑且有的说。彭流问道:“被吞噬之后的鬼煞,还有可能继续活着吗?”
  宁不微摇头:“不知。”过了一阵,又道,“倘若越山仙主实在想知道,我只有现吞一只试试。”
  彭流:“……倒也不必!”
  况且现如今修真界也没多少鬼煞,估计全被虏到了阴海都。
  溟沉坐在无根巨塔最顶层的华丽大椅上,稍稍有些苦恼地皱着眉。楼老板站在一旁,道:“都主,可要将那些红衣巫女招来问一问?她们一直在塔底侍奉,理应知道这……肚腹,几天能消。”
  “我已经问过了。”溟沉道,“她们说,三天。”
  楼老板迟疑:“三天?”可这……距离上一任都主被吞噬,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天。
  溟沉站起身,让巨大的斗篷遮住身体。虽然这古怪丑陋的肚子并不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任何影响,但一想到凤怀月或许就在附近,又或许明天就会来阴海都,他就开始陷入无穷的恼怒与焦虑,几乎想要取出一把刀,将肚子里的脏东西重新剖出来。
  但不能。
  因为司危也在附近,司危也会来阴海都。
  恨之入骨的名字,和恨之入骨的人。他觉得自己原本是不必如此丑陋下贱的,比如在杨家庄的那三百年,自己就活得很体面,不会杀人,更不会吃人。他想了一阵,转身对楼老板道:“但阿鸾就是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