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夏侯婴不是理解不了刘邦的顾虑,可是他如今也有四十余岁了,再过几年就老了,打不了仗了。夏侯婴的父亲去世得早,是由母亲替人干粗活养大的。他母亲手上老是茧子,寒冬腊月皴裂的不象样子。他投身行伍,刚刚混出一点眉目,母亲就被匈奴人杀了。他没能让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难道这辈子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吗?要是这样,去九泉之下后,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夏侯婴年纪越大,这个执念就越深。每当从铜镜中发现自己头上又新添了一缕白发,他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怕是要白活了。
  如今张良派人找到他,跟他说皇后和太子要解决此次的匈奴之祸,问他愿不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打到匈奴王城,夏侯婴眼睛都不眨地就答应了。虽然没有刘邦的手谕,按理来说他是不能出兵的。可是他真的是等不及了。就算刘邦责怪他,也让他任性一次吧!
  后来夏侯婴跟吕雉的人亲自接洽上之后,吕雉跟他说为了保证太子的安全,刘盈将会留在朔方郡,让他带一个刘盈的替身,以太子的名义,采用直击匈奴王城的方式,迫使冒顿放弃对大汉的战斗,与大汉议和。
  夏侯婴见刘盈丝毫不约束他,只要求他出兵,在其他方面一点儿都不限制他,心中大喜,忙不迭地就答应了。这辈子,他可能也就这一个机会了。至于刘邦,在他心中闪了一下就过去了。大不了回头负荆请罪去!这仇,一定要报!
  另一边厢,冒顿看着眼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拄着一根龙头杖拐的老人,心里升起了一个大问号。
  莫不是遇到骗子了吧?大汉的皇后和太子怎么派了个这么老的老头来?而且他为什么说自己是“皇后和太子”的来使,而不是“皇帝”的来使?或者是“大汉”的来使?
  “本官乃太子太师范增,奉皇后和太子之命,特来与单于商谈两国休止兵戈、共结秦晋之好之事。”范增一眼就看出了冒顿的想法,从容不迫地说道。
  “为什么是你?你们大汉皇帝的和谈条约我不是已经拒绝了么?怎么,现在他又怕了?”一打眼就没好感,冒顿也就毫不客气地揶喻道。
  “单于明鉴,我今日带来了和我们陛下之前不一样的条约。我想单于一定会满意的。”范增虽然年纪大了,却一派雍容气度,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吗?你们的皇后和太子,还能给出和皇帝不一样的东西?”
  “您看看就知道了!”范增也不想说那么多废话,把手中的竹简捧到了冒顿面前。
  冒顿接过竹简一看,顿时心花怒放。如果真的能够如此,匈奴人的生活水平真的会大幅度提升,大概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吕雉打动冒顿的方式,就是给他画了一个伟大的蓝图。她在竹简里写着,希望两国以后能够永远不动兵戈,百姓们能够亲如一家,所以以后两国可以出面,专门组建“互市”,匈奴人可以用马奶、牛奶、马匹和大汉的百姓交换粮食、丝棉、布帛等物。马奶、牛奶和粮食的交换以重量相同为准平等互换。一匹马可以换十斗粮食。其他物品的交换以大汉国内对粮食的比价对比例交换。
  对于匈奴人来说,他们只会干两件事,一个是打仗,一个是牧马。马奶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廉价得不能再廉价的东西。一个大点的部落,蓄养的牛马就有数千头,每年还会新出生很多。马奶、牛奶多得根本就挤不过来好不好!
  一斤奶就能换一斤粮食,有多少汉人就要多少,他们只要保证交易的时候没有坏掉就好了。光这一项,换的粮食就够他们所有的匈奴人吃的了。冒顿不禁想着这大汉的皇后是何等人物?这是在变相地向自己行贿吗?
  范增看到冒顿高兴满足的表情,就知道这个条件打动他们了。虽然匈奴人骁勇善战,但主要还是被生活逼迫的罢了。若是能够不用打仗,就能填饱肚子,谁还上战场冒着生命危险厮杀去呀!
  冒顿是个贪婪的人,有了好处自然还想要的更多点儿。他收起了自己的表情,沉吟着说道:“就这些?你们的诚意还是不够啊!如果我退兵了,你们反悔了怎么办?我们数万名勇士,可不能白来一趟啊!”
  “我们大汉还愿意送出皇帝最宠爱的两名皇子到匈奴为质,保证每年的互市交易都能顺利进行。
  今年大汉数经风雨,又遭大旱,庄稼收成不好,很多达官贵族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我们不能不顾民怨,但我们皇后也说了,她敬佩单于是个英雄,所以可以保证跟单于交易的粮食数量。要是更多的,她也就拿不出了。
  单于是个英明的人,应该知道就算您打得再深入,其实也是动摇不了大汉的根基的。既然如此,何不给彼此都留个面子,互惠互利呢?
  我们的太子最近到匈奴游览了一趟,很喜欢草原的风光。若是您再不回去,他恐怕就要帮您打理一下那边的事情了。”
  范增笑眯眯地,一派和蔼亲和的样子。可是他说出来的话,连消带打,又是拉拢,又是威胁,送出人质、保证交易是诚意,太子常住匈奴草原又是实打实的威胁。毕竟人家的战绩在那里摆着呢!
  冒顿单于还想要点什么,可是也开不了口了。毕竟用奶换粮食这事相当于自己白捡便宜,现在的形势是人家只打了几次败仗,有灭国威胁的可是自己呀!他是个马背上的英雄,可不是个外交家。所以他最后在范增的半诚意半威胁下答应了这事。
  只是范增最后又提出了一条,那就是让冒顿单于向大汉公开开出这些条件,他们里应外合迫使皇帝答应。在民族利益面前,冒顿是个纯实惠主义者,就答应了。
  刘邦也没想一定要把刘盈怎么着,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到了威胁,要把他打回原形而已。本来他计划着给了刘盈五万军士,他从来没有带过兵,一定会打败仗,或者吓得根本就不敢上战场。这样一来刘盈威信扫地,刘邦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节制他,甚至换了他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死党夏侯婴竟然不顾军队的规矩,没有谕旨就直接派兵帮刘盈,还帮他打了打胜仗,让他的声威空前高涨。冒顿那边又提出了让他节制刘盈的两个最重要的儿子——老大刘肥和最小的如意,去匈奴为质。
  刘邦是不敢和冒顿对打的,他怕他。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若是把刘肥和如意送走了,刘盈又名声这么好的情况下,他就愈加拿刘盈没有办法了。
  刘邦在心里暗恨为什么冒顿要的不是刘盈?如果是的话,他肯定就毫不犹豫地就把他送出去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可是事情并不会因为他的个人意志而起任何变化。
  看着镜子中的满头灰白头发,刘邦忍不住就想着:难道我真的老了吗?不,我不甘心。没听说过老子会折在儿子手里的,我一定要扳回一局!
  刘邦派人去请萧何和张良。结果萧何在出门上马车的时候摔断了腿,张良留下一笔书信游走四方,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刘邦气怒攻心,生生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没关系,他还有人,燕王卢绾、禁军统领樊通,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没有他,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他们不会背叛自己的。
  刘邦给了卢绾一道旨意,让卢绾去接替刘盈伐匈奴军的统领位置,又给了樊通一道密旨,让他在刘盈回京城之前做些手脚,把他弄成残疾人。这样他就不能继承皇位,对自己就没有任何威胁了。
  刘邦觉得,自己没有杀刘盈,已经是无比仁慈了。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刘盈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皇宫。樊通不是明明禀报得手了么?说是割伤了刘盈的右脸,还割断了他左脚的韧带,以后他都不能正常地走路了。
  刘邦看着眼前完好无缺、颇有几分少年英气的刘盈,之前准备的一大筐用来安慰他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你没事?”刘邦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陛下希望盈儿出什么事呢?是希望他战死沙场,还是被人刺杀,抑或是毁了容、成了残疾?”吕雉清冷的声音在未央宫中响起。
  刘邦抬眼,看到吕雉穿着庄重的后服从殿外迤逦进来。两侧涌出无数的金甲兵士,向他冲了过来。
  第133章 吕雉之吾本贤后(二十三)
  “你们干什么?要弑君吗?”刘邦面色大变。
  “陛下说笑了!您是我的夫君,盈儿那么善良,我们怎么可能弑君呢?”
  吕雉步步向前,脸上虽然在笑,可是刘邦却觉得这笑容里充满了冷漠。他强自镇定下心神,收起慌张的样子,呵斥道:“吕氏,休得放肆!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也想问下你要做什么?咳咳……那是你的儿子……咳咳……”一道老态龙钟的声音响起,伴着剧烈的咳嗽声。
  刘邦顺着来声望去,不觉瞪大了眼睛。
  “父亲!”
  “别叫我父亲!咳咳……我知道你如今出息大了,我管不下你。可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咳咳……”刘太公费力地说道。
  “太上皇,要不您歇会儿再说?”一个穿着深色锦袍的男子在一边劝道。
  刘邦起先并未留意刘太公身边的人,只盯着刘太公在看。此刻听到这个声音,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他仔细看了一眼,不禁惊呼道:“张良!你怎么在这里?”
  “你背叛了我!”刚喊完,刘邦就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在这里,自己不知道,那肯定是背叛他了啊!
  张良淡然地看着刘邦,气度沉静,不说话。他虽然须发皆白,却依然气质高华,仿佛背叛兄弟的不是他,此刻该心虚的另有他人似的。
  实际上张良就是这么想的。在他心中,从刘邦开始猜疑众兄弟开始,他就没资格再做自己的兄弟了。更何况,他还辜负了一个最不该辜负的人呢?
  张良眼角的余光微不可觉地往吕雉的方向瞥了一下,然后迅速收了回来。众人心中都有事,没有人发现他的这一点异样。
  “陛下,张良从来没有背叛过谁!从始至终,张良忠心的对象,都是这个天下!”张良面色沉静地回应刘邦道。
  “好……好个忠于天下……”刘邦气极反笑,手指指着张良,一抖一抖地,灰白的胡子都在不住地颤抖。
  “够了,老三,咳咳,你不要再为难自己的臣子了。他没做错。”刘太公适时开口道,“别的事我也不说你什么了,咳咳,你能有今天,那不是你自己有多能干,而是你身边的人努力的结果。咳咳,他们为你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你应该是知道的。咳咳,你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妻儿?咳咳咳……”
  刘太公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一段话,觉得非常费力,爆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吕雉赶紧走到刘太公跟前,在他主管肺经的穴位上轻轻揉按了几下,终于成功止住了他的咳嗽。这个方法只能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吕雉已经看出来刘太公剩不了多少日子了。
  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还要跑出来给自己撑腰,吕雉心中感动不已。虽然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是她真的舍不得他。
  吕雉以前生活不好的时候虽然为刘太公吃了很多苦,但是刘太公待她也跟亲生父亲一般。当初被楚军追逐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选择跟着吕雉走了。之后又在各种场合夸奖她,帮她传出了贤良的名声。这是个好老人啊!
  刘邦登基为帝后,刘太公被封为“太上皇”,单独住在一处宫殿里,吕雉和他就不能经常见面了。刘太公老伴死的早,刘邦很少想起他,常常去看望他的就是贴心的吕雉。吕雉利用自己管理宫务的权力,常常找借口带着孩子们去看望他,让他的晚年还不至于多么寂寥。
  在刘太公的心中,吕雉和刘乐、刘盈是比刘邦还要贴心懂事的存在。如今刘邦竟然要伤害自己的乖孙子,这怎么行?他不能让孙子有事,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可是他知道刘邦是不会听他的的,他很难见到刘邦的面,所以才在张良的帮助下来到未央宫,想给儿子来个当头棒喝。
  虽然这样会让刘邦没面子,让他们父子的关系更差,但是为了孙子的命,刘太公还是来了。
  “父~亲~”刘邦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这个称呼的。这是未央殿,为了让朝臣都看到刘盈容毁肢残、不堪继位的样子,他可是以给太子接风的名义把朝臣们都叫来了。结果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他!
  若是吕雉和刘盈,无论怎样他都是有权力处置他们的。可是这人是他的父亲,无论老人家做什么事,自己以“仁孝”治天下,都不能违逆他、惩罚他。至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这样子的。至于背后如何,也要先把这一关给挺过去再说。
  “父亲,您误会了!”刘邦不愧是能混到皇帝位上的人,短暂的愤怒之后,就调整好了状态,镇定了下来。
  “误会?哼,那这是什么?”刘太公从袖子间掏出一个明黄的卷轴,任谁一看就知道那是圣旨的制式。刚刚屏气凝息的群臣顿时交头接耳、切切私语起来。
  反正都来了,刘太公决定挺孙子到底,毕竟盈儿不可能伤害他爹去,刘邦却一定会伤害盈儿。
  吕雉接过刘太公手机的圣旨,打开看了一眼,泪盈于睫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您就这么不喜欢盈儿吗?”
  不,怎么会在这里!刘邦站起身想要把那份圣旨抢过来,结果刚一动,旁边的金甲兵士就“唰”地纷纷拔出了雪亮的刀剑,他也不敢妄动了。
  刘邦眼睁睁地看着张良把这份圣旨交给旁边站着的臣子们,众人纷纷争相传阅,心中把刘太公恨了个死。
  要是一般情况下,这些臣子哪里敢看这种东西?但是刘邦如今已经众叛亲离,而且还被挟制了,他们心中又着实好奇,就都看了个遍。
  “樊通呢?樊通?”刘邦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这个圣旨是真是假?怎么会出现在刘太公手中?樊通怎么还不出来保护他?……
  “陛下!”一个虎背熊腰的银甲将军从众兵士后面走了出来,单膝跪地道:“微臣在此。”
  “这是怎么回事?”刘邦的声音很是阴沉。
  “这份圣旨,就是您交给微臣的那道。”樊通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可是还是羞愧地红了脸庞。
  “你……”刘邦气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感觉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又重重地坐回到了龙椅上。
  “陛下,我……”樊通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不想背叛刘邦,但是又真心觉得想要支持吕雉。虽然他们平时并不联系,但是她当初以一介女子之身勇敢地帮刘邦引开楚军的形象一直镌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她。
  樊通接到刘邦的密旨的时候是瞠目结舌的,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口头上答应了这件事,但是他真的不想做。若是太子废了,皇后肯定会伤心欲绝的吧?所以张良找到他,用大汉的安定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时候,他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眼前的这个计划。
  “樊统领,你下去吧!宫内的秩序还需要你主持呢!”张良看出了樊通的尴尬,把他支开解围道。
  “是!”樊通答应离开了。
  “我还有燕王,你们敢反叛我,他会替我收拾你们的!”刘邦绞尽脑汁,想突破目前困局的办法,想到了卢绾。卢绾手中有二十万军队,离京城也不远,虽然被吕雉他们占了先局,但应该可以帮他翻盘的吧?
  刘邦没想到他话刚说完,张良竟然摆出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陛下觉得这些金甲军,是怎么来的?”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背叛我!……”刘邦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不愿接受这个事情。
  “把你们的腰牌给陛下看一下。” 张良笑吟吟地道。
  几个高大威猛的将领立刻摘下了腰间的牌子递到了刘邦的面前。
  刘邦看到眼前金光灿灿的几个“燕”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刘邦那日在未央宫昏厥之后,再醒来就嘴歪眼斜,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中风偏瘫了。所有的朝臣被下了封口令,若是有一个人吐露出半点风声,就要家人都连坐。
  没有人敢触两代皇帝的晦气,都乖乖地不再提这件事。但是刘邦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也彻底坍塌了。他们不可能再如以前一般敬他,何况他还瘫了呢!
  刘盈顺利地继承了皇位,成了大汉的第二位天子。刘邦成了太上皇。官方对外的口径是刘邦感觉年纪大了,禅位给刘盈的。
  吕雉把戚姬从宫外调了回来,让她贴身照顾刘邦的饮食起居。他们不是相爱的吗?如果真的感情好,戚姬真的爱刘邦,就应该把他的余生照顾好。
  可是有些人真的是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难。戚姬听说能见刘邦,欢天喜地地来到了宫里,可是看到刘邦嘴角歪斜、涎水直流的样子就后悔了,硬着头皮照顾了他没半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
  任何人,脱了那身光鲜亮丽的衣服,也都是凡人一个,需要吃喝拉撒,生病了要人不厌其烦地照顾。像刘邦这样偏瘫在床的病人,嘴歪眼斜,说话根本说不清楚,吃饭喝水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便溺要人小心伺候着才能进行,不小心就要弄脏被子。而且由于生理上的巨大变化,他还特别敏感。
  戚姬刚开始还忍着,后来发现这样的日子简直看不到头,就不耐烦了。几天以后,她就偷偷跑了出去,跪到了吕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