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雁
  一大早, 石榴扶着羽雁进来了。
  羽雁左手吊着, 右手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身子一歪一歪, 步子一颠一颠, 风荷看着她的模样,想起那个踏着鼓面舞剑的娇俏佳人,何等灵动何等风致,心里不好受, 脸上依然冷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羽雁歪着身子皱着眉头艰难给她行礼:“王爷命我来向曲女史致歉, 王爷说,曲女史若是不肯原谅我, 就罚我带着伤倒立, 我应该还能倒立,只是一倒立, 这伤是养不好了,胸前挨了一刀,会留下丑陋的疤痕,这腿也得瘸了。”
  风荷一把扶住了, 扶她坐下说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是再不敢信了。你这副模样前来,又说这样的话, 就是逼着我原谅你。你放心, 我原谅你了, 不过以后也不想再理你。”
  “不理我,就是不原谅我。”羽雁对石榴使个眼色,石榴出去关上了房门。
  “我拿去世的父母起誓,今日跟风荷说的话,句句是真话,若有半句虚假,就让我乳/房留疤嫁不出去,双腿变瘸,不能再舞剑。”羽雁举手起誓。
  “你也不用起誓。”风荷白她一眼,“头一次相见,就觉得跟你投脾气,你怎么能跟我开这样的顽笑?”
  羽雁眼眸一转,心想我还差点儿杀了你,要了你的命,不过,那是王爷下的命令,而且我给你求情了。笑笑说道:“我看你醉态可掬,一时起了顽心,在醒酒汤里给你加了些药,没想到你信以为真,这么些日子从未疑心过。你想想啊,再醉得厉害,若是有了男女之事,怎么可能一丝记忆也无?”
  “我又没有经历,怎么会知道?”风荷看着她,“难不成你知道?”
  她心里想的是,难不成羽雁和荣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事?
  羽雁轻咳一声:“没错,顽笑是我开的,可你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不是我的顽笑吧?”
  “没有其一,哪来的其二?祸根还不是在你?”风荷瞪着她。
  “你就不能偷偷找个郎中把把脉?竟自己看医书,你是不是偷偷吃了安胎药?本就血淤,吃了更下不来。”羽雁笑了起来,“若不是王爷在你身上留心,你这得怀胎到几月?”
  风荷眼眸里喷出火:“你也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不是。”羽雁忙忙摇头,死命收了笑容,带着十足诚恳说道,“其实吧,我想撮合你跟王爷,你跟了王爷,就再也不会跟我抢荣公子。”
  “那日已经跟你说得清楚,你还担忧什么?”风荷愤愤问道。
  “你是说清楚了,可是荣公子那儿不清楚,他总对你另眼相看,我不放心。”羽雁歪头觑着风荷,“你对王爷,有没有一点点喜欢?”
  “不喜欢,十分厌恶。”风荷说道。
  羽雁有些失望:“你想想啊,当日你大骂王爷,王爷没有追究,你打飞鸢惹了祸端,王爷不罚还赏,你不愿做王爷的夫人,王爷伤了颜面,虽有些日子不搭理你,却也不了了之,冬至那日王爷找你喝酒,与你说了许多话,吩咐我送你回来,正月十六那日也是,吩咐我务必护你周全,你这次闹怀孕,王爷看出端倪,让武大人给你把脉,解了你的疑心。王爷待你如此不同,你怎么不喜欢他?”
  “怎么就不同了?”风荷想起那次撞见王爷祭奠王妃险些丧命,哼了一声,“王爷冷面冷心,做事只求结果不体察人心,心思又十分深沉,他那样对我,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羽雁沉吟着:“我怎么认识的王爷,又如何成了王爷的属下,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风荷摇头。
  “刚来的时候,我曾经故意装鬼吓唬上房那些人,你可记得?”羽雁问她。
  此话跟王妃有关,风荷眼眸一亮。
  我并非洛阳人,也不姓陈,我姓章,我的父亲曾是卫辉府知府,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从上京来了一位姓秦的贵公子,秦公子好赌,在赌坊中豪赌三日三夜,输得一塌糊涂,恼怒之下,竟吩咐手下将同桌的人全部砍死,那伙人杀得性起,竟将掌柜账房连同几名伙计悉数杀死,赌坊中血流成河,秦公子面不改色,拿了赌坊中的银子,带着手下往南游玩去了。
  父亲派出捕快连夜追赶,一直追到黄河边,泅入水中凿开楼船,将秦公子一行全部抓获
  罪证确凿,父亲将卷宗报到刑部,却遭到严厉申斥,说是罪证不足案情存疑,命父亲将人押解赴京。
  父亲的同年给他来信,说那秦公子乃是皇后内侄,在上京就胡作非为肆无忌惮,从来无人敢管,暗示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誓为冤魂昭雪,他托一位耿直的御史上了密折,密折递到皇上面前,皇上震怒,下令就地斩杀。
  秦公子一案了结后,父亲为了避祸,辞官归隐,那会儿我刚刚出生。
  我一岁的时候,有刺客寻了过来,凌晨时分破门而入,母亲将我塞在坐榻之下,和父亲并排坐在榻上引颈就戮。
  正午的时候,母亲的丫鬟外出采买归来,打开房门,鲜血满地,父母亲的头颅不知去向,我缩在坐榻下不动也不说话。
  丫鬟怕刺客再回来,一把火烧了茅屋,也算葬了父母亲,带着我东躲西藏,到了洛阳后卖身入青楼,将我养大。
  有一位剑客喜欢养母,替她赎身后娶了她,我也算有了家,六岁的时候,养父开始教我练剑,一十四岁我到上京一家乐坊,以舞剑为生,并伺机寻找仇人。
  两年前我在秦太师府上舞剑,见到了王爷,他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我曾因他偶尔投过来的目光而脸红,隔日,他找到了乐坊。
  我自作多情,跟他说我卖艺不卖身。他径直表明身份,他说本王奉皇命彻查太后的母族秦家,刑部问案时,你可做为证人。本王为你报了家仇之后,你做本王的手下听本王差遣,做为报答。
  我在上京三年,费尽心力让自己名声大噪,才得以进入秦府一次,且没有任何下手的机会,有机会找上门来,我自然满口答应。
  半年后,秦太师贪腐误国党同伐异戕害大臣的罪证确凿,被打入死牢,秦府覆亡太后自尽,秦太师押赴刑场斩首示众的时候,我请求王爷让我做刽子手,王爷摇头:“这个本王做不到,不过,本王可以让你和杀害父母的刺客决斗。”
  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之后,仇人身首两处,我心中仇恨尽消。
  因那刺客在当今剑客中排名第五,我杀了他,我就是第五了。
  羽雁笑得凄凉,风荷忙道:“桃夭回来说你重伤的时候,我就原谅你了,其实也不全怪你,怪我好骗轻信,你又何苦提这些令你难受的往事?大仇既已得报,虽忘不了,不要轻易提起才是。”
  “这次跟着王爷赴京死里逃生,逮空跟你说说话罢了。”羽雁缓慢回神,“王爷在探查秦太师罪证的时候损兵折将,自己也被刺客追杀受了重伤,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你知道,最后的功劳是谁的?”
  “谁的?”风荷忙问。
  “太子,当今的皇上。”羽雁一声嗤笑,“王爷自从袭爵后,这些年东奔西走,最难查的案子,最难对付的敌人,最苦最累的差事,甚至前往敌国赴鸿门宴,先帝都给王爷密旨,命他来做。有时候一桩苦差做完,回王府的路上就会接到另一桩,调转马头重新开拔,带着伤赶路,忍着疼坐阵指挥,都是常事。做成了全是太子的功劳,做不成就拿王爷开刀,好在王爷英明严谨,麾下有众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从未有过败绩。”
  原来,他办得是这样的皇差。
  难怪无心后宅不顾妻儿。
  去年因先帝病重无暇他顾,他才能在王府长住半年多,稍做喘息。
  “我问过王爷为何忍耐,王爷说,本王不忍耐,王城里的人怎么办?谁来庇护?每次回去瞧见王城内秩序井然,人人安乐,就已足够。”羽雁看着风荷。
  风荷想着冬至那日校场中黑压压的人,不由叹息:“我们家六口人,另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就让我头疼不已,何况是偌大一座王城。”
  “是啊,王爷又是孤僻傲气的性子,属下们都怕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羽雁笑道。
  “荣公子不是王爷的知己好友吗?”风荷奇怪道。
  “荣公子身子不好,一月见不着一次。”羽雁手托了下巴,“王爷有了心事就一个人喝闷酒,武大人说他后背上伤疤摞着伤疤不能再喝酒了,可王爷不听。”羽雁幽幽一叹,“高处不胜寒,有时候想想,王爷怪孤单可怜的。”
  风荷愣了愣,随即摇头道:“高高在上的王爷孤单可怜?可怜的是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才对,你可别同情错了人。”
  羽雁啧了一声:“想给风荷姑娘保媒拉纤,还真是难。”
  “你故意跟我说这些,又撮合我呢?”风荷警惕心顿起。
  羽雁就笑:“是有这意思,不过呢,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信。”风荷点头,“别有用心的真话。”
  羽雁白她一眼,挪动一下身子,不由哎吆一声。
  “说了许久的话也累了,歇息会儿早些回去吧。”风荷过来扶她躺在榻上,为她盖了薄毯笑道,“你放心,我不跟你抢荣公子,你不用在我这儿白费心思。”
  羽雁扑闪着眼:“我不信。”
  “冬至那日康夫人在上房说要对付你,我特意去桃园提醒,谁知你去了府衙,正巧遇见王爷在祭奠王妃。”风荷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两次喝酒都是因为你。”
  “康夫人确实去过桃园,我操起宝剑一抖剑身,她就抱头鼠窜。”羽雁讥嘲笑道,“就她,还想对付我?我告诉你,真正狠毒的是梅夫人,所以王爷借机打死了她身旁的丫鬟,将她禁足。”
  “难道是她害死的王妃?飞鸢是她的帮凶?”风荷忙问。
  羽雁不接她的话,指指她说道:“等她解了禁,头一个就对付你,等着吧。”
  “我怎么了?”
  “你常去文昌阁,王爷常来看岳儿,康夫人对付人,得有了凭据才动手,梅夫人不一样,只要有风吹草动,只要她起了疑心,就会下手。”
  风荷有些惊惧,脸上淡淡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