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
  风荷当即雇了马车赶往松山书院。
  闻樱告诉她, 荣公子没有回府衙, 一直住在松山书院旁的小院子里。
  来到院门外轻叩门扉,里面有人说一声来了, 然后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门缝里露出斐墨含笑的脸,看见她惊讶问道:“女史没有进京去吗?”
  “我要留在建昌,不去上京。”风荷指指院中, “听说荣公子病了,我来瞧瞧他, 可好些了?”
  “刚刚还闹脾气不肯吃药。”斐墨忙往里让,“小的正犯愁呢, 女史既来了, 帮着劝劝。”
  风荷说一声好,抬脚往里。
  弯腰进了房门, 门帘从身后放下,斐墨没有跟着进来。
  屋中暖意融融,鼻端传来缕缕药香,脱下斗篷挂在衣桁上, 搓一搓手进了碧纱橱。
  一眼看到才荣敛眸靠坐在床上,床边小几上搁着托盘,托盘中的药碗蒸腾着热气。
  他的脸色倦怠苍白, 双手交叠在锦被上,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出, 比上次相见时消瘦了许多。
  风荷走到几旁弯腰端起药碗,手背贴在碗上试一下温度,坐在床边凳子上,舀一勺搁在他唇边笑说道:“不冷不热刚刚好,我喂公子喝药吧。”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抬眸看着她微张了口,喝一勺下去皱了眉头。
  “很苦吗?”风荷忙问道。
  他紧抿着唇点了点头,风荷笑道:“我记得公子兜里总装着糖莲子。”
  说着话回头拉开几上木匣,里面果真有一个布袋,打开来倒出一颗在掌心,举起手递在他唇边,绵软的掌心贴着他温热的唇,他张口吃进去,轻嚼着看着她。
  她等他吃下糖莲子,又舀起一勺汤药搁在他唇边。
  一勺苦药一颗糖莲子,一小碗药喝了许久,总算见了碗底。
  风荷搁下药碗倒一盏水,看着他漱了口,手伸到额头上试了试,笑说道,“有些凉。”说着话握一下他手,“也有些凉。”掀开锦被将他的手搁了回去,为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问道,“可想睡会儿吗?”
  他不说话,从她进来,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满含着眷恋。
  风荷看他不肯躺下,坐在床边笑问道:“不想睡?那我陪你说说话。”
  他点了点头,风荷咬一下唇:“那日回家后才看到公子的信,公子就当我不曾来过,我今日是收到公子的信,依约前来的。”她看着他郑重说道,“我前来回答公子信中的问题,我愿意陪着公子,愿意与公子在一起,过恬静安然的日子。”
  “风荷依约前来,只是,我要食言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嘶哑。
  “公子病了,自然不能站着迎我,你好生将养,等好了再站给我看。”风荷看着他笑,“公子养病的这些日子,让我陪在身旁侍奉,可好?”
  他沉吟不语,风荷殷切看着他,他终是点头,微笑说一声好。
  风荷雀跃不已,伸手抚上他肩。
  才荣呼吸一窒,身子变得僵直,她低下头,唇印上他的额头,轻声说道:“你要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
  他没有说话,呼吸轻轻浅浅,荡漾着拂在她耳畔。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突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往胸前一摁,低声说道:“昨夜里,赵瞻来过了。”
  昨日前晌王府最后一队人马开拔,他为何夜里还在?
  “他是很执着的人,他一直不肯放过我,想方设法让我跟着进京。”他苦笑着,“昨夜里,他终于松口,他说,有风荷留下来陪着你,我很放心,就不再逼着你了。”
  她的脸贴在他胸前,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在施舍我吗?”他的声音发了沉。
  风荷张了张口,他手下摁得更紧,她的唇被堵在他的胸前,出不了声。
  “赵瞻是不是跟你说,有郎中断言我命不过三旬,你便可怜我,隐藏自己的真心与我成亲,你准备一辈子都像今日这般跟我演戏,做举案齐眉的夫妻吗?”他冷声说道。
  风荷呼吸窒住,脑子里一阵一阵发紧,命不过三旬?命不过三旬是何意?谁说的?
  她挣扎着想要问个究竟,他紧紧摁着她咬牙说道:“不错,我喜欢你,可我期盼的是情投意合,我不需要怜悯。”
  她呜呜哝哝想要说话,他依然不肯放开她,她两手摸索着环住他的身子,不顾他的躲避,双臂收紧又收紧,紧紧抱住他的身子,感觉到他身上瘦骨嶙峋,想起他说的命不过三旬,不由泪如雨下。
  胸前一片温热,他猛然松开了手。
  她抬头看着他,满脸都是泪水,他扭脸避开她的目光。
  她吸着鼻子:“王爷没有说过公子命不过三旬,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决意跟公子成亲,并不是因为怜悯。”
  他不说话,依然扭脸躲避着她的目光。
  “我有什么资格怜悯公子,花宴那日初见,我满腔自私的念头,我只想着自己,其后觉得亵渎了公子,从不敢有半分男女之念。如今既已知道公子心意,就当做我没有进过王府,就当做我们依然不改花宴时的初衷,我就这样陪伴公子到老,不行吗?”风荷哭着说道。
  他扭过脸来怔怔看着她,风荷抬手抹一下眼泪:“谁说的?年不过三旬是谁说的?”
  “是赵瞻请来的名医。”他低声说道。
  “什么狗屁庸医,他又不是阎罗王,他说的话怎么做得了准?只要用心调养,只要你心境开阔,只要你常常能站起来走走,我就不信你不能长寿。”风荷嚷了起来。
  他摇头:“风荷总是打不倒吓不住的,只是死生有命……”
  她的手掩上他唇,摇头道:“区区一位郎中的话,你就认下了?要是我,就不认。”
  他伸手握住她手腕,拉开她手启唇说道:“我会记住这句话,尽力一争。”
  风荷带着眼泪笑了起来,他也扬起唇微笑,笑着说道:“我跟你说说赵瞻。”
  “我不想听。”她又抹一下眼泪。
  他笑着递了块帕子过来,洁白而清香。
  风荷举帕子捂了脸,他自顾说道:“当年方先生府上一共五名学生,赵瞻性情傲慢独来独往,我们四人也不爱理他,做功课谈论诗文踏青秋游,都将他撇在一旁。有一年夏日野外垂钓,在江边钓了鱼烧火烤鱼吃,一阵风来天空乌云滚滚,眼看就要下大雨,有人一声喊,那三个慌忙跑到长亭下避雨,我的木轮椅走得慢,刚走一半,铜钱大的雨点开始往下掉,那三个发现我没跟上,要跑回来接我的时候,江边一位蓑衣斗笠的渔翁起身跑了过来,背起我就往长亭那儿跑,刚进长亭暴雨倾盆而下,我说一声多谢,那位渔翁不理我,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抖着上面的水,原来是赵瞻,我们问他怎么也在,他说一声暴雨后鱼多,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又冲进雨中去了。”
  “从那以后留心观察,慢慢了解了他。”才荣嘴角噙了笑意,“因从小缺疼少爱,不擅与人交往,被人误解也不争辩,还常常出语伤人,其实外冷内热,只要感受到别人的一分善意,便会回报十分。”
  “自然了,他不善体察人心,让他感受到善意也不易。”才荣笑着叹一口气,“无论千难万险,他常说一句话,本王别无选择,他总是毫无畏惧勇往直前,我不能走路,偶尔也会消沉,灰心的时候只要想到他,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因为我再不易,只是身子的不易,而他,是心里的艰难。”才荣抿唇看向风荷。
  风荷低着头沉默无言,帕子一直捂在脸上。
  才荣笑笑,拉一下床边的铃铛,斐墨飞快而来,在门外应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给曲女史上茶。”才荣吩咐道。
  风荷忙拿下脸上帕子,低着头说道:“这会儿不想喝茶,肿眉肿眼的,没脸见人。”
  “喝些茶就消肿了。”才荣哄孩子一般。
  不大的功夫,斐墨打门外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的盏茶冒着袅袅热气。
  风荷嗅着茶香轻声说道:“这茶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茶是庐山明前的云雾茶,王爷每年都派人送过来,水是松山的山泉水,公子总说这两样乃是绝配。”斐墨笑说道。
  “那我得尝尝。”风荷笑着接了过来。
  斐墨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她浅浅嘬饮两口,果真齿颊留香。
  “你慢慢喝着。”才荣微闭了眼眸,“我困倦了,想睡一会儿,你陪着我别走开。”
  风荷说一声好,搁下茶盏扶着他躺下去,为他掖一掖被角笑道:“安心睡吧。”
  他很快睡着,静谧中只闻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她喝着茶坐在床边陪着他,什么也不去想,就那样看着他,他的睡相若他的人一般,仰面躺着,两手平放在身侧,斯文而舒展,安静得宛若一尊雕像。
  一盏茶喝下去,渐渐起了困意,想要硬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身子往前一趴,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才荣睁开眼,缓慢坐起身看着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脸庞,低头吻上她的头发,两滴眼泪无声滑出眼眶,顺着瘦削的脸庞流下,落在她的发间,凝结成珠,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