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于是到了这时,这个狂妄之法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如何在亲手撕碎自己灵魂的痛楚下,保持清醒,保持神魂不灭?
  神道功法的确没有门槛,但世上却没有睡着觉就能修炼的功法,而撕裂灵魂的痛苦,更不是能够轻易忍受的,所以在撕裂灵魂的过程中保持清醒,便成了闻景最大的挑战。
  ——这个太过大胆又有些糟糕的办法,闻景并没有向陆修泽隐瞒,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够糟糕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办法了,所以闻景干脆合盘托出,并且向陆修泽寻求帮助。
  而陆修泽也的确有帮助闻景的办法,那便是神火。
  当年昼神搜罗天下火焰后,第一个炼成的火焰,并非魔焰,而是神火。然而神火不知为何,无法炼化任何东西,火焰本身也并没有攻击之效,于是一度被昼神认为是“无用之火”。而直到昼神最后以性命炼出魔焰后,他才明了神火的真正用途,那便是克制邪祟,修复损伤。
  神火除了魔焰之外,无法对世上的任何东西造成威胁,而神火除了无法叫人死而复生之外,可以修复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只可惜对于这件事,昼神明白得太晚了。
  如今,陆修泽已驱散了魔焰的影响,成为了真正的、纯粹的神火化身,自然能够操控神火,使用神火的特性来修复万物,而当闻景开始按照神道之法散魂炼神时,陆修泽的神火便能成为闻景最后的支撑!
  两人快速地达成共识,而后,闻景投入男童躯壳。
  在闻景“夺舍”的这一瞬间,他便不再是纯粹的鬼身,冥河之水对他的威胁自然消失了,但接下来闻景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难关!
  几乎在闻景灵魂投入这个躯壳的那一瞬间,原本面目模糊的躯壳脸上,便浮出了闻景幼时的面容,但也是在这一刻,强烈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传来,想要将闻景的灵魂揉碾压碎,而不知来自何处的尖啸则于灵魂深处回响,想要把闻景自灵魂到躯壳都寸寸撕扯啃噬!
  这样的痛楚太过强烈,即便闻景早有预料,却也难以招架。
  闻景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身体颤抖,几乎无法像最初约定的那样向陆修泽开口示意。
  不过闻景此刻的反应已是如此明显,陆修泽不消闻景开口,便将投于男童躯壳中的闻景放倒在地,不叫他挣扎太过,一手贴在闻景心口续命,一手按在闻景神庭固神。
  “阿景?阿景,别怕……我在这里……”
  温暖的神火化作暖流,从闻景心口与神庭处涌入,将那痛楚驱散大半,闻景终于得以喘息,颤抖着睁开眼,望向陆修泽,已经有些混乱的思绪再无法像往日那样克制,忍不住向陆修泽委屈地撒娇,哽咽道:“师兄,好痛……”
  陆修泽心疼得无以复加,俯身向闻景又凑近了些,温声道:“没事……阿景,我陪着你,师兄一直在这里。”
  闻景感到体内的痛楚化作火焰一样的汗液,流出皮肤的每一滴都像是要将他皮肉消融。
  明明这躯壳已经被削弱过,但痛楚却像是没有半点减少。
  这样的痛楚太过强烈,让闻景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而陪伴在身边的温度又太过温暖,于是闻景在这一刻竟忍不住升起软弱来,想要脱离这具撕咬着他魂魄的躯壳,想要逃开这恐怖的痛苦。
  可这样的软弱,在对上陆修泽的目光后,却又消失无踪。
  这个人……是他最喜欢的人、最爱的人、最重要的人,也是他最想保护、最想厮守终生的人。是他教会了师兄何谓“情”,是他带给了师兄人心和软弱,那么如今的他又怎么能一走了之,将一切痛苦留给师兄?
  约定好要相守终生,怎能食言?
  他怎么能在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心里留下最痛的疤痕?
  闻景终于清醒过来,挣扎起来,拿开了陆修泽的一只手,艰难道:“师兄……先……不……”
  闻景的声音艰涩又断断续续,但陆修泽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既惊又痛,却也顺了闻景的意思,暂时收回了神火。
  狂烈的痛苦再度回涌,闻景再度颤抖起来,缩蜷成了一团。
  “抓住……手……”闻景咬牙。
  陆修泽眼眶通红,按住闻景的手。
  下一刻,闻景便沉下心来,一口气扯碎了自己的魂魄!
  第134章 复活6
  闻景让陆修泽暂时收回神火的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神火克制了这副躯壳的排斥和痛苦,但却也让他的灵魂无法如预计那样撕碎, 更让他忍不住生出了不该生出的软弱来。
  闻景让陆修泽按住自己的决定也是正确的, 因为当他扯开自己的灵魂后,那痛楚让他甚至忍不住要伸手抓碎自己的头骨。
  在清醒的时候,闻景总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做下正确的决定——不依赖别人,不轻易伤害别人,不让师兄为自己担心难过,这就是闻景心中最基本的正确。
  但在他神智被痛苦俘获,无法再维持冷静和清醒的时候, 他便会做下“错误”的事,会忍不住抱着陆修泽哭喊, 会将制止他自伤的陆修泽咬伤, 会让陆修泽止不住地为他痛心难过。
  闻景有时候在清醒,有时候会糊涂,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跟陆修泽说自己想要放弃,但却又在下一刻安慰陆修泽, 只道方才的话不过玩笑。
  陆修泽看着这样的闻景心痛难忍,但却又无能为力, 因为他的神火只能用来维持闻景神魄不灭, 若是将生活延伸至躯壳的每一寸,虽然能遏制躯壳的反噬和痛楚,然而却会给闻景接下来的融合造成阻碍, 于是这段将撕碎的灵魂寸寸揉进躯壳的过程,他不能相助半点,而那些足以令人发疯的痛苦,他也不能为闻景分担半分。
  “对不起……对不起阿景……”陆修泽哽咽道,“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闻景神智像是清醒,又像是昏沉,他不知道自己在现实中究竟在做什么,也听不到陆修泽在他耳畔说着什么,他只是竭力又艰难地将自己的魂魄碎片揉进这躯壳之中。
  他在恍惚中“拾起”一块碎片。
  他瞧着这块碎片,花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认出这碎片里的是什么:这是他在镇魔塔的记忆。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他在镇魔塔底独自等待着师兄,虽然有些寂寞,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等待虽然让人苦恼,但如果是师兄的话,那就没关系……毕竟,要让着师兄嘛,谁叫师兄老是跟个小孩儿一样呢?
  他将这块碎片塞进了躯壳,然后他又看到了一块碎片。
  那块碎片里,是跟师兄在红枫国时的记忆,虽然只有寥寥两天,但是他等待的十四年中难得的相守时光……很开心,很高兴……所以应该将这样的记忆放在心上。
  还有一块碎片,它是与师兄拜堂时候的相视。虽然最后婚礼被搅合,使得师兄身份暴露,让他们只能在祖父面前明了心志很是可惜,但那时的师兄,真的是很好看啊。
  还有这块承载着他们二人无数次分离时刻的碎片,这块承载着择日宗内种种的碎片,这块承载着亲人叮咛嘱咐的碎片,这块……
  碎片越来越多,闻景努力将这片片碎块塞入躯壳内的各个地方,以期早些将这躯壳驯服,但他却慢慢感到了恍惚和不对。
  ——他……是不是忘了一些事?
  不,他一定是忘了什么事……
  在稳固的神魂的支撑下,越来越多的灵魂碎片强行融入躯壳,于是那躯壳的反抗越来越小,从体内涌出的痛楚也越来越少,但闻景却越来越恍惚,越来越难安。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但他究竟忘了什么?!
  当闻景再度拾起一块碎片,瞧见那块碎片上的记忆时,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
  外界,苍雪神山山脚明心寺内,急促的钟声响起,无数明心寺的和尚们聚集在寺内的空地上,用诧异而隐含焦虑的目光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
  “十八声钟响。”一个年迈的和尚喃喃自语,“发生了什么?”
  这个和尚已经活了很久了,而他犹记得,在他还是个孩童时,他曾遇到过明心寺遭受妖兽侵袭的情景。对他而言,那一次冲向明心寺的铺天盖地的妖兽,足以让他铭记到几百年后的现在,然而即便是那一次妖兽侵袭,急促的钟声也不过仅响了十一次。
  但这一次的钟响,却足有十八声!
  这是为了什么?
  老和尚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在那里,本该高悬天空的烈日,已被黑暗吞噬。
  与此同时,山脚各个小镇内反常地一片死寂,无论是走在路上的人,还是原本在家中休憩的镇民,都纷纷走上街道,仰望那片化作黑暗的天空,心中的惊愕尚未升起,便被惶然和恐惧所替代。而在更远的地方,无数得以目睹这一幕的凡人,也都心生惊惧地望着远方,看那乌沉沉的天空如恶兽压来。
  这一刻,天与地的距离似乎缩小到了极致,如天之将崩!
  这一刻,金丹以上的修士们,无论是在闭关还是在炼丹的,都纷纷离开房屋,向北方望去,心有所感。
  ——大难将至!
  但难从何来?
  山外的修士尚且不解,但寺内的僧人很快就得知了真相——或是真相之一。
  那就是冥河之水上涌,自北而来,即将倒灌整个琨洲!
  冥河之水包含着来自地府的力量,虽然特性奇怪,面目可憎,但一般来说是被认为对常人无害的,然而当这冥河之水化作洪流,席卷而来时,其意义便全然不同了——它将淹没琨洲,并将所有死于这场洪水的生灵送入地府,会把琨洲化作死地,灭绝一个族群,也将会用死灵塞满地府。但地府的容量是有限的,于是那些无法进入地府的死灵,则会被冥河之水强制化作怨灵,在奈何桥下飘荡,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这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但却没人知道这场灾祸的起因是什么!
  然而面对灾难,首当其冲的明心寺的僧人,却没有耗费时间去追究这场灾祸的起因,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抵挡灾祸。
  作为玄心大师离开后的明心寺第一话事人,作为监院的戒苦大师命人敲响钟声,向众弟子说明情况,并召集弟子,一部分深入北部晟洲净化魔源,一部分则立于神山之上,阻拦大水。最后,作为结语,戒苦向众弟子道:“如今这场灾难,已不仅仅是我明心寺之难,也不仅仅是人族之难,而是琨洲万万生灵之难!我等既为佛门弟子,又为明心寺的一员,更为千万的人族之一,在面对此难时,万没有退缩逃避之意!然而此行一去,前途渺茫,我也并非那等逼人送死之人,所以,若有人因此心生怯缩,大可自行离去,必不会受到半点阻拦!”
  众多弟子面面相觑,虽然眼中有畏惧之意,但却无一人退缩。
  戒苦环视众人,心中大慰,连道了三声好字:“临危不乱,临难不惧,不愧是我寺子弟!戒律院弟子与执法院弟子,随我前去晟洲深处,其他弟子去往神山峭壁!”
  “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未死,必不叫冥河之水倒灌琨洲!”
  此时此刻,北部晟洲的最高点,那个曾经的镇魔塔废墟中,一个黑色巨佛站立其中,疯狂地毁灭周边的一切!
  只见原本耸立的雪峰,被这黑色巨佛砸得寸寸崩毁,雪花与碎石迸溅,落入雪峰裂开的伤痕内,然后又被巨佛砸得粉碎!而在黑色巨佛的脚下,那个曾经伫立着镇魔塔、却又比镇魔塔地底九层还要深的地方,无尽的的冥河之水正疯狂涌出。
  冥河之水应当是没有神智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再如何奇特,它们也只是水罢了。然而这一次,它们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智慧,在黑色巨佛遮蔽天空时,便将自己藏身阴影之下,在天空阴影的遮蔽下,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张自己的领地。
  若冥河之水仅止于此,那么它们想要越过神山峭壁,到达琨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们却有着自己明确的目的,自它们来到世间的那一刻,它们便将目光投向琨洲,向着琨洲——或者说向着人族的聚居地而去。
  它们在阴影和巨佛的遮掩下,穿越了布满沙暴的大沙漠,淹没了惊慌失措的沙族,而后又浸润了不归河,最后踩着自己的同伴,如同活物般,顺着神山峭壁向上攀沿,去履行它们多年前就已经承诺的事。
  然而它们的脚步却被一群该死的和尚打断了。
  当一个个散发着金光的法相出现在神山峭壁上时,第一个回头去瞧的人,并不是心性跳脱的惠明法师,而是向来沉稳的玄心大师。
  这时候,二人已经行过北部晟洲的相当一部分土地,离苍雪神山已经十分遥远,但玄心的目光却穿过了黑暗与迷雾,看到了峭壁上法相下的明心寺弟子。
  “看来戒苦也坐不住了。”惠明法师没有回头,声音里一如既往地带笑,就像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样子,轻松道,“也对,这冥河之水,总该有人将它止住,既然我们没那个功夫,戒苦就该来了,只不过他修为不怎么样,可不要死在这里才是。”
  玄心大师微微摇头,收回目光,道:“你对戒苦的敌意太大了。”
  惠明法师笑道:“这不是敌意,是实话。平心而论,戒苦难道不是师兄你选择的下一任主持?可如今他的修行,可万万达不到主持的地步,更别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地位的修为身犯险境。若他一个不小心,跟我们这两个老不死一块儿交待在这里,那便是万事休矣,到时候明心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预备主持来?”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天意,是天命,是明心寺注定消亡的时候到了。”玄心平静道。
  惠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以前的你将明心寺看得比什么都要重,没想到几百年不见,我竟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师兄,你变了。”
  玄心淡淡道:“并非我变了,而是你看我的角度变了。”
  “是吗。”
  “当你不再被偏见遮蔽双眼,你才能看到世界真正的样子。”玄心望向了惠明法师,“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心中难道还是对师父心怀怨——”
  “或许如此。”惠明法师打断了玄心,“但是师兄,比起我来,你不如更关注一下我们的师弟。”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巨佛的不远处,然而两人的目光却并未瞧向这如同远古神灵一般顶天立地的巨佛,而是望向了巨佛心脏处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只见那人影被巨佛裹入心脏,又以重重阴影遮蔽起来,只能让人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但即便是模糊的影子,惠明与玄心二人也能看到他脸上的狰狞挣扎,和他无法自控的抽搐狂乱的动作。非人非兽的嘶吼从他口中发出,狂乱的气流环绕周身,在将四周无处不在的阴影驱散的下一瞬间,便又被阴影缠得更紧!
  玄心大师叹息道:“师弟……到底是坚持不住了。”
  “意料之中。”惠明法师苦笑一声,望向脚下镇魔塔的废墟,和废墟下源源不断涌出的冥河之水,道,“但我更奇怪镇魔塔到底是怎么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