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雪
  为了弥补内心对萧玚的亏欠,萧夜心尽心尽力地照顾萧玚,事无巨细都亲自料理。然而即便萧玚的身体逐渐恢复,他的性情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曾经的萧玚不过是贪玩一些,面对萧夜心的督导,他多时愿意听从的。可自从伤病之后,萧玚整个人便放浪形骸起来,日日不是醉酒便是不知所踪,外出归来也是满身酒气,衣衫不整。
  起初萧夜心还会耐心规劝,可萧玚从未听进过一个字,有时还极度抵触萧夜心的话,好几西险些动手。为此,张氏和萧琮也曾出面劝说,然而萧玚除了在张氏面前乖顺一些,其余时候依旧冥顽不灵,比外头那些纨绔子弟更令人头疼。
  萧夜心于心不安又无计可施,杨广又回了江南督战,她忧心重重可无人能够诉说,只能去寺中参拜,将心事告知佛祖,乞求得到片刻的安宁。
  稍后萧夜心在禅房歇息,因近来心事困顿,精神不济,她竟不知不觉入了梦。梦中不止是萧玚,还有萧家的其他人,都对她厉声责骂,说她为了一己私利陷害萧玚,不顾亲情,将她吓得惊醒,睁眼时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哑口无言。
  那个她本以为死在扬州的男子竟会出现在大兴的寺庙中,而且就在她身边,手里还拿着毯子,是要为她盖上的样子。
  “弘宣?”萧夜心失语,她惊怔地从榻上站起,将房中的一切都观察一遭,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又问道,“你不是已经……你怎么会在这儿?”
  “晋王留我一命大约是要我看清一些事吧。”弘宣将毯子放去榻上,道,“我看你心事重重,精神欠佳的样子,所以让他们准备了凝神静心的香为你焚上。”
  萧夜心曾经对杨广斩杀弘宣一事有些怨怪,但当初既要让杨广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便未在那件事上纠缠。今日忽然见到“死而复生”的弘宣,她除了惊喜,还有多了对杨广的感谢——在和她有关的事上,杨广总是多一些温柔,即便他不会开口告诉她。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萧夜心如今已成为晋王妃,再加上她曾经和弘宣的关系,为了避嫌,一直和弘宣保持距离,明知他的好意,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踏出禅房时,萧夜心又忍不住问弘宣道:“你还回皇后身边讲经么?”
  弘宣未曾作答,萧夜心不便追问,可因为他的出现,她心中的顾虑便又多了一个。
  如此等到萧玚和兰陵的伤势痊愈,便近了兰陵和王奉孝的婚期,已是又一年隆冬时节,大兴城飘起了漫天的白雪,如是一场无声却盛大的告别。
  萧夜心受兰陵钦点,陪伴她在出嫁前的一段时光,因此萧夜心直接搬进宫居住,可她知道,不光萧玚变了,兰陵也跟过去不一样了。
  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长了,可这种沉稳和安静却让萧夜心倍感酸楚——用自己最单纯最炽烈的感情作为成长的祭祀品,放下了最简单的快乐和最美好的憧憬,将自己放置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而走得越远便越会感受到绝望。
  事已至此,没人可以改变这样的结局,萧夜心唯有希望,王奉孝能够好好对待兰陵,慢慢地淡化萧玚在兰陵心中的位置,重新培养属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至于萧玚……
  萧夜心没有透露给兰陵关于他的一个字,她知道,兰陵必定不忍心看见那样自暴自弃的萧玚。可是谁都叫不醒一个不愿意醒来的人,萧夜心甚至放弃地以为,只要萧玚不铸成大错,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照顾他,毕竟是她亲手毁了萧玚的人生。
  兰陵大婚的当夜,萧玚又失踪了。
  萧夜心得到消息时,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她正准备回晋王府。听侍从这样禀告,她微怒道:“我不是让你们今天一定要看着他的么?人不见了为什么不早说?”
  侍从跟在萧夜心身边回道:“宫门的守卫说今日公主大婚,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奴婢出示了晋王府的令牌,他们也不让进,就连消息都不肯递进去,所以奴婢只能在宫门口等着,一见王妃出来即刻向您禀报。”
  “现在呢?人找到没有?”
  “公子可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人影。”
  萧夜心正急切,忽有陌生小僧出现,请萧夜心随他走一趟。她第一刻便觉得是弘宣要找自己,虽然有所迟疑,可她觉得弘宣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犹豫之后她还是跟那小僧去了。
  还未到见面的地点,又有一场飞雪降临。萧夜心坐在马车内,看着纷纷扬扬的夜雪,越发焦急起来。
  “王妃,到了。”小僧道。
  车夫为萧夜心挑开帘子,她刚抬眼便看见了开着门的酒肆内喝得醉醺醺的萧玚。她几乎是跳下车去,小跑着到了萧玚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扬声道:“喝够了没有!”
  萧玚醉眼朦胧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萧夜心,却笑道:“姐,你不是不管我喝酒的么?怎么现在瞪了这么大的眼睛看着我?”
  萧夜心此时才发现弘宣就站在一旁,她向他示意,弘宣便禀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只留他们姐弟说话。
  来找萧玚的一路上,萧夜心的担忧胜过曾经所有,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总之她怕会看见难以想象的画面,她怕萧玚会做傻事,因为今天是兰陵的大婚之日,而所幸,他只是又把自己灌醉了。
  可她仍是忍不住地发了怒,想将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玚的自我放弃而积累起来的怒气统统发泄出来,道:“兰陵已经嫁给王奉孝,你的自我折磨也应该结束了!”
  萧玚在瞬间停止了一切的动作,如是塑像那般一动不动。许久后,他才抬眼,双眸中不再有含混的酒气,目光清亮地看着萧夜心道:“我知道,她成了郧国公家的儿媳,可这只是我难过的开始,并不是结束。”
  萧玚从萧夜心手中抢过那壶酒,仰头喝了起来,不顾酒水弄湿了衣衫,他只一口气将酒都喝完了,顺手便将酒壶丢了,又去拿一壶。
  酒肆中忽然想起一记清脆响亮的声音,如同当初独孤掌掴在杨广脸上那样,萧夜心毫不留情地给了萧玚一个耳光。然而她不似独孤那样怒不可遏,她的满腔怒火里还有对萧玚的歉意和痛惜,以及她恨自己的眼泪。
  萧玚惨笑道:“姐,你哭什么?你现在是晋王妃,跟晋王幸福恩爱,你哭什么?最该哭的是我和阿五。你知道么,当时我们已经要彻底离开大兴了,可是我们听说你被皇后幽禁了,晋王还因此被剥夺了职权,萧家也岌岌可危。我和兰陵就想,你们是因为我们才遭受这些的,我们如果走了,你们会怎么办?”
  “我其实不是那么担心晋王,可我放不下你和母亲他们。我真的怕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到整个萧家,我不能做这种不孝不义的事。阿五为此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声,她一直哭,因为她自责,她比我还不忍心看见你们遭难。”萧玚又想喝酒,可他忽然将手里的酒壶用力砸去了地上,还在盛怒和满腔愤慨之下嫌烦了整张桌子。
  酒水四溅,酒壶碎裂的声响惊碎了雪夜的安宁,萧玚的脸上有酒水,也有不知何时落下的男儿泪,那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世道的指责,道:“就因为皇后的一句话,我跟阿五就注定要错过一生,这是为什么?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就是你当初告诉我的君君臣臣的道理?”
  萧夜心试图安抚情绪激动的萧玚,道:“萧玚,够了。”
  “不够!”萧玚将脚边的半个酒壶残片踢了出去,道,“这酒我喝不够,否则我要是清醒了,我就会想起阿五,想起她那么伤心地在我怀里哭,哭着跟我说她不想回去,她要跟我去天涯海角。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哭得那么绝望,我却不能带她走出这样的境地,不喝得不省人事,我怎么能忘掉那么无望的画面?”
  “你知道被关在天牢里,不见天日的感受吗?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却依旧只能坐以待毙的煎熬么?你知道明明那么抗拒却依旧不得不去做,不得不去伤害别人是什么感受么?是,我知道你痛苦,我知道你绝望,但是如果你不能改变这种局面,你就只能一辈子受制于人!你以为你情深不悔,那不过是你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萧夜心责备道,“不愿意重新站起来,你就只能一辈子趴着,头都抬不起来!”
  萧玚没料到萧夜心会这样严厉地指责自己,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迷茫。如同一个不那么懂事却又似乎明白一些道理的孩子那样,他满腹疑惑地望着萧夜心,道:“懦弱?”
  萧夜心将他脸上的水渍统统擦去,放缓了语调,柔声告诉他:“哪怕不能跟兰陵白头到老,但你们都还活着。既然活着,便不能辜负了你们曾经的情义。你好好地活下去,完成你曾经答应过她的事,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也能让她知道,她心仪之人不是个沉湎过去、不知进取的懦夫,你依旧值得她骄傲。”
  萧玚最初并没有给予萧夜心任何回应,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抱住了她,像是小时候受到家法那样,抱着她最信任的姐姐大声痛苦,宣泄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萧夜心温柔地抱着萧玚,任由他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而在这哭声中,她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视线,发现弘宣正站在酒肆门口将要离去。她感谢弘宣今夜的帮助,便向他微笑致谢,而那僧袍加身之人,只是悄然转了身去,走入了酒肆外那场还未停歇的飞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