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心
  仨人突然听见有发动机的声音, 就见贺军强真的发动了车, 试探着, 从山上往下开车呢。
  “他行吗, 真开下来, 会翻的吧?”刘小红说。
  聂卫星一个跃挺就翻坐起来了:“不会, 咱妈带我在沙漠里开过很多次呢, 你看着90度的悬壁,但其实在车头往下压的那一刻,沙子是平的。”
  但是, 你要从90度的垂直山坡上往下开一辆车,那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需要勇气。
  贺军强一点点的往下蹭着, 突然一脚油, 他在车里嚎叫呢,可他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漫山遍野。
  等把车从山上开下来, 贺军强抽了钥匙, 就爬到聂卫民身边来了。
  “欢迎历经沧桑的贺军强加入我们, 怎么样, 从山上开下来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聂卫民坐了起来, 笑问说。
  贺军强也躺山坡上了:“我在想,要是我,我会找很多种法子, 迂回着开下来, 而聂卫民的性子,肯定是直冲下去,于是,我想试试,照你的风格开车的感觉。”
  “找到了吗,感觉咋样?”聂卫民于是又问。
  贺军强说:“我还是喜欢稳妥的感觉,但我就是想证明,我绝对绝对,在任何一方面,都不比你差。”
  卫星拿过手电筒,翻坐起来,又跑去看花儿了:“你们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啊,不要打扰我啊,我得去看花儿啦。”
  贺军强从车上还带了几缸啤酒下来,坐了下来,打开一听给了刘小红,再打开一听给了聂卫民,然后自己给自己打了一听。
  “你们这儿,真挺好的。”贺军强顿了顿,由衷的叹了口气:“我都在想,如果我跟卫民一样,一毕业就回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二百块的加班津贴,在原来的话,我们算有钱人,但现在不算了,从86年开始物价不再受国家管控,开始飞涨,我们的工资就显得挺低的。”刘小红说:“你要是想发财,你就来错地方了,真的。”
  “你不要说话,你就是聂卫民养的小狗,他往那儿跑,你就往那儿跟。”贺军强说起这个,气的眼眶都红了。
  刘小红说:“这有什么不对吗,我爱聂卫民,我爱他一辈子,我就问你,你在这世界上,能找着像我这样一姑娘来爱你吗”
  贺军强都气笑了:“据说现在国内的姑娘也都特别现实,至于国外的就甭提了,男人没有经济基础,又何谈婚姻。”
  聂卫民这时候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的家属,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聂卫民笑人贺军强是只骄傲的小孔雀,可他自己呢,又何尝不是只骄傲的小孔雀。
  但刘小红跟他不同,她从来不曾骄傲过,也不曾气馁过。
  她就是,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可无论他跑的再快,回头,她就在他身后。无论他再强,回头,她跟他比也不差啥。
  “啊,好疼。”卫星突然在另一边叫了一声。
  聂卫民一个窜步就起来了,刘小红也想起来,给他压住了:“你躺着,我去看看,小丫头估计忍不住碰花儿了。”
  好吧,刘小红确实屁股疼,而给依米花扎一下除了疼一下,也没什么,她就继续躺了。
  贺军强把罐啤酒戳到沙漠里,也躺下了。
  “等我下趟再回来,你们就该有孩子了,也不知道,这地方得变成什么样子。”突然,贺军强悠悠的说。
  “这地方会变的更大,更宽广,我们当然会有孩子,大概再过三年吧,我就计划退出项目组,怀孕,然后生孩子。”刘小红说:“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会像谁,但我觉得,我有了孩子,可能就会变的特别像你爸。”
  “奇了怪了,你有了孩子,为什么会是像我爸。”贺军强说。
  刘小红说:“你爸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这个不需要我多说。他原来,就你小的时候,经常在我们农场,我们农场有个叫秦娇的,不是跟他打的火热,你记得吗?”
  贺军强想了想:“有印象,好像我爸带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俩人谈婚论嫁过。”
  “你爸那会儿是想跟她结婚的,都来找我爸做媒了,但是,有一回,秦娇跟我为了路边一点茵陈吵起来,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正好给你爸看到,你爸就跟我爸说,这婚他不结了。因为秦娇敢打我,将来结了婚,也就敢打你。”
  贺军强又坐起来了:“不会吧,他分明说是人家把他踹了,不想跟他结婚。”
  “他是怕你受委屈,那么些年,才坚决不肯再婚的。”刘小红说。
  贺军强就又躺下了。
  “你滞留美国的时候,组织给过你爸多大的压力,估计你不知道吧。他犯了心脏病,羞于叫人知道,连120都不敢打,打电话给我爸,还不停的说,绝不能叫军强知道,昏过去之前都在说,绝对绝对,不能叫你知道他犯病了。”
  贺军强又坐了起来,默默的喝了一口啤酒。
  事实上,这些,他爸从来都没跟他讲过。
  “他把自己所有的存折全写了密码,交给我爸,又把自己攒的零钱,甚至于当时单位给他发的鞋,鞋垫儿,全都码的整整齐齐,摆在柜子里,说你要在美国混不下去了,等回来,还不致于饿死,或者没吃没穿。”刘小红于是又说。
  贺军强一把,把啤酒缸子给捏扁了。
  “而那样的老父亲,当时犯了心脏病,要真死了的话,你这个做儿子的,他养了一辈子,你也许连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会知道。因为他还嘱托我爸,说万一自己要是死了,叫我爸先瞒着你,把钱寄给你,把东西留着,除非你自己回来,否则,不能告诉你他已经死了。”
  一个离异的老父亲,这种安排,真算得上井井有条了。
  贺军强揩了揩眼睛,依旧没说话。
  “工作,无论在哪儿都可以。回到冬风市,发现自己还得以聂卫民为主导,于是想走,也不是问题,想走就走吧,带好你爹,他一生别的方面或者一文不值,但是,是个好父亲,真的。”刘小红说。
  贺军强站起来,走了。
  卫星果然是摸花,把手给摸肿了。
  然后她还拿舌头舔了舔,这下倒好,舌头也肿了。
  闭着嘴巴,舌头疼,手指头痒,女汉子小卫星哭兮兮的坐着呢。
  聂卫民一个劲儿的说:“谁让你动的,不是说了,那花只能看,不能摸的嘛。”
  “你们就没人跟我说不能摸啊,没有任何人说过。”卫星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点明白了:“在你们眼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还说什么带我来看花花,哼。”
  看贺军强跑去开车了,她也在跑呢:“军强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回去。”
  贺军强站着等了一会儿,看卫星走的慢,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把她给背走了。
  “咱俩会不会太没良心了,我好像真的没有跟卫星说过,那花不能摸啊。”刘小红心挺虚的。
  聂卫民心也虚着了:“其实我也跟她没说过。”俩见色忘义的东西,把妹妹给忘了。
  “她估计很生气吧。”
  “还很委屈。”
  “没事啦,过阵子我想个办法,给她移一点花儿,直接送到咱里,她会高兴的。”卫民说。
  无情无义的哥嫂,就这样把不愉快的小卫星给打发了。
  “贺军强估计不想呆了,我觉得吧,他想离开冬风市。”刘小红说。
  聂卫民说:“意志不坚定的话,就是你强求着他留下来,他也会心有不甘的,真的,要我说,他走是必然的。”
  繁星越垂越低啦,沙子也渐渐的凉透了,俩口子头歪着头,就在沙坡上躺着呢。
  “刘小红,你想过没,如果咱们都没有读过大学,如果你在福利院的时候,给宋谨领养走了,咱们的人生,会怎么样?”聂卫民突然就问说。
  刘小红想了想:“我想,我还是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可我小时候真的打过你好多次啊。”聂卫民说。
  刘小红看了他一眼,说:“可你对甜甜很好的,我想,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才会讨厌我的,我要做的好一点,你也会对我好的,对吧。”
  “傻瓜,那只是因为,她穿的比你好看而已,至于好不好,谁在乎那个呢。”聂卫民由衷的说。
  小男孩嘛,当然了,只喜欢穿的干净,漂亮,爱笑的女孩子。
  好吧,他也就在刘小红面前说这话没关系,这要刘小红不是刘小红,而是别人,他分分钟是要给对方打死的。
  “对了,你就畅想一下,万一咱们不是像今天这样,你的家庭很不好,于是早早黜了学,而我呢,我也变成个社会上的混溜子,然后你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会。”刘小红一点也不犹豫的说。
  聂卫民整个人就翻她身上了,压着小媳妇儿呢,捧着她的脸说:“那万一,我要是带累你坐了牢啊,或者是带累你,有可能让你会有生命危险呢,你会怎么办?”
  “一会儿万一有人来看见会笑话的,你快下去。”刘小红说。
  “我就压压,又不进去。”聂卫民不肯:“快说嘛。
  刘小红给他闹的没法子,认真的思考着呢,想了半天,说:“那得看是多严重的问题了,再说了,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你可能会走歪路。”
  “比如说呢?”
  “有一回,黄花菜打你,你给她的饭里下火/药,她拉肚子差点拉死,那年,咱们才四岁。”
  聂卫民想了想,有这事儿。
  刘小红于是又说:“咱妈刚来那会儿,你有了妈,特得意,总悄悄跑来找我哥打架,硬是把我哥孩子王的名头给抢走了,我就觉得,你早晚得去混黑社会。”
  艰难的成长之路啊,很多坏心思,都是给妈妈拿剁手唬没的。
  “别的就不说了,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喊聂卫民叫大蛋,而他也不打我的话,我就一辈子都只看着他,不看任何人。”
  然后,有一天她喊了一声大蛋,他居然真的没打她。
  当然,大概他只是没听到而已。
  聂卫民想了想,摇头,不记得有这事儿了。
  小时候,他的大蛋名号,也就只有甜甜敢喊,别人是不敢喊的,谁喊削谁。
  “那要万一有一天,我因为杀人,或者是贩毒类的罪名被指控,而你恰好能顶缸的话,你会帮我顶吗?”聂卫民试着又问说。
  他爸去大庆的时候,带了一份报纸回来,自以为瞒的好着呢,但是,毕竟一个家里面,老爹的什么东西他没玩过。
  就那把老五四,他都经常悄悄拿出来玩拆卸了。
  而陈丽娜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是不怎么避孩子的。
  二蛋单纯,你就说给他听他也听不懂,卫疆和卫民,于很多东西,有着似是而非的懂。
  但是,聂卫民一直以来,跟他爸一样,没怎么相信过那些东西。
  直到看到那份报纸,他才最终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过过非常荒唐的一辈子,好吧,就算没有,就算那只是种假设。
  假设他因为贩毒而给人抓获,刘小红最终揽下所有的罪名,给死刑,并且立即执行了。
  他所有的震惊,都抵不过,刘小红为他顶缸那几个字。
  他一直就想,这姑娘她没有底线吗,他究竟有哪儿好啊,配得上她为了他而牺牲自己。
  刘小红把聂卫民从身上推了下来,坐了起来,说:“那怎么可能,我又没疯,你要真的杀人放火,我还代替你去死,你当我真是你养的小狗吗?”
  “那万一真的有呢,你真的那么做了呢,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原因。”聂卫民说。
  刘小红认真的想了半天,说:“没可能的聂卫民,生命诚可贵,我爸可是为了给我挡子弹而死的,小姨,农场的我爸,咱们柴校长,现在带着多余大嫂去了北京的田书记,还有我爷我奶,那么多好人把我养大,我的生命是很宝贵的,我去给你顶罪,你把你自己想的也太美了一点吧。”
  聂卫民顿时就想通了,也释然了:“你说的很对,那是不可能的。”
  但上辈子的刘小红是可能的,因为在她的上辈子,父亲刘工是以叛国罪给论处的,并不是什么阻止反动分子逃苏的英雄。
  而天性善良的王红兵不是她的养父。
  柴校长,田晋,她生命中没有遇到一个好人,就报纸上来说,那个恶魔样的宋瑾,她的养父,还是聂卫民给弄死的。
  所以,上辈子的刘小红依旧爱他,但是厌世的爱,不顾一切的爱。
  而这辈子的这个,陈丽娜或者没有亲手抚养她,但她改变了矿区的环境,从而,让她遇到了更多的好人,从而,也改变了她的性格。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大概就是我默默喜欢了家属很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家属也喜欢了我很多年吧。
  聂卫民心里默默的想。
  夜风温柔,乐声从远远的地方传过来,俩口子并肩躺在暖暖的沙子上,还是要继续努力啊,等他们进了一个工作组,就可以每一天的傍晚,都在这儿一起看夕阳,看星星了。
  航天中心办公室。
  洪九特别特别的局促不安的,正在焦急的等待着面试她的领导呢。
  终于,有人进来了。
  “洪九?”
  “吴,吴教授。”洪九赶忙站了起来。
  “居然是你,好吧,我也该想到的,除了你,一般人对于航电专业没有这么深的研究。”
  洪九讪笑了笑。
  吴教授长时间的看着她:“当初你要走的时候,我赶到机场去劝你,我说你一定要留下来,因为我们的国情,造就了你这种在很多情况下,只有高干子弟们才能学到先进学科的弊端,而你呢,你很可能占了一个跟你一样,甚至比你更优秀的孩子的位置,并且,拿到了学位,但你花了国家的钱,花了导师们的心血,接触最尖端的学科,最终却不肯给国家工作,你造成的损失,是无比巨大的,你还记得当时你跟我是怎么说的吗?”
  洪九当然记得呢,那会儿她心里只有逼聂卫民道歉,当然,父母紧逼着,让她赶紧结婚也是一个方面,逼的她太急了。
  再说了,那会儿她多年青啊,那能想过,自己当时迈出国门,很可能就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你说,是学校录取的你,是学校要送你出国的,不要跟你讲大道理,因为这些大道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国家愿意出钱送你出国,就该承担损失。然后,你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洪九要不是父母进了监狱,哪能切身的体会,走投无路的困境呢。
  “对不起,吴教授,我当时真的是昏了头了,对不起,但我现在愿意回来了,而且,我保证我自己跟我父母没有任何关系……”
  “很遗憾,你走的那一天,就注定不论你学科专业有多过硬,你也无法在这儿工作,更何况,你一直在读书,并没有实干经历,我们这么重要的工程,必须得有专业经验的人才成。不过,我可以帮你介绍一家通信公司,目前咱们共和国唯一的一家,你的专业在那儿,应该也能发挥特长的。”
  吴教授说着,撕了便签写了几笔,给了洪九一个地址。
  当然,吴教授的介绍信,洪九肯定能得到一个非常好的职位,工资估计比聂卫民和刘小红俩人加起来都高。
  但是,她确实,是再也进不了这幢大楼,这个厂区了。
  洪九走的时候,转身看了一眼另一间办公室。
  好些个国内顶尖的,航空、物理、数学、能源方面的专家院士们,在一起不知道在商讨什么呢。
  聂卫民的父亲聂博钊,也在其中。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办公室,带着无尽的遗憾走了。
  当她还年青的时候,当她拥有很多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嫌弃的,随随便便就放弃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而很多没有像她一样有高干父亲,有更好的人际关系的孩子,也许智商比她还高,思维以及学习能力比她更强,但只是因为硬件不如她,就永远的,错失了来这儿的机会。
  “那位洪九,政审不行,通信团队还是以王思甜,王工为主导。”吴教授说着,轻轻的,把刘小红的档案,放到了另一沓里。
  阶级一直是存在的,永远,高层人家的孩子得到良好的教育,以及工作的机会更大。
  但是,刘小红凭着自己的顽强,终究,还是在三百人小组中,占了一席之地。
  从今往后,不论多少年,不论航天事业将如何蓬勃发展。
  她和她的家属,都会一起工作,奋斗在同一个地方。
  “贺军强呢,老吴,这孩子可是你力保的,行不行,你自己定夺。”有人说。
  “他……”
  吴教授也很犹豫,毕竟军强那孩子的能力,他是认可的。但是,就是太滑头,总是喜欢搞点旁门左道,当然,他在贺军强的旁门左道中,是受过益的。
  所以,才会把他叫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啊。
  “领导,我会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工作的,真的。”
  贺军强出现在门上,伸出一只手,敬了个礼:“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能有今天的成绩,祖国,以及我的父亲,都曾经多么的不容易,真的。”
  一纸档案飘了过去,到底有没有被选进去,贺军强并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他。
  所有人,埋头又继续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