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第187章
  萧玠赶到白龙山时,风雪已静。
  庭间,虎贲军龙武卫甲胄披白,如同服素。他们分列两侧,在抱拳行礼之际为萧玠让开一条直达前殿的路。
  前殿,庙门洞开,露出秦寄跪地的背影。他前方,陈设一口桐木棺材。
  萧玠身形一滞,两腿犹如陷泥,吃力地走上前,看了那棺材好一阵,才从秦寄身边缓缓跪下来。
  也许是早前经历过秦灼假死的撕心裂肺,现在萧玠平静得可怕。他跪了一会后,才开口:他走的时候,还好吗?
  秦寄道:睡梦之中,很安详。
  他又问萧玠:你那边怎么样?
  萧玠道:在抱香协助下,对齐战役十分顺利。西北战场传来捷报,西夔营已经攻破齐国洛城,正向玉城进发。北方战场仍在胶着,但火炮甲营已经抵达,不日乙营的机动部队也会前去支援。陆上战场整体在掌握之中。
  秦寄道:东南战场局面顺利。
  萧玠点头,我知道,我看到了阿耶的战报。
  他抬手抚摸棺材,嘴角终于搐动一下:他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
  秦寄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养儿一百岁。
  萧玠没说话,将额头抵在棺材上,抱着那一截冰冷的死木,像抱一个总能给他依靠的肩膀。
  很长时间内,秦寄也没有开口。直到萧玠身体的颤抖平息下来,秦寄才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萧玠道:如今士气正盛,大军已经全面反攻。东南战局稳定,西北和北方军队不会止步疆内。西北战场按照陛下从前的规划,务必攻克两个齐国重镇,抱香也会继续在内协助。至于北边,我已经下达令旨,以封狼居胥为务,要在北狄的圣山圣坛祭祀大梁将士英灵。
  秦寄听完,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萧恒呢?
  萧玠浑身哆嗦一下。他连搓两把脸,深吸口气,道:战局瞬息万变,陛下的事不能暴露。等全面胜利之后,我会昭告天下,继位登基。
  秦寄点点头,说:我要一道手谕。你登基之前,我会带一支虎贲驻扎京城。
  萧玠当即道:阿寄,我不能让两任诸侯王都做我的先锋。
  能替你打仗的有的是。秦寄说,但这段时间,你需要一个人守门。
  萧玠犹蹙眉,可南秦那边
  有姑姑,我站得住。秦寄道,萧玠,致胜之际,别让他们功亏一篑。
  萧玠犹不赞同:你的右手
  秦寄打断:守你一个人,我用不着两条手臂。
  萧玠握着他那条右臂,像握一截死去的蛇尸。眼泪坠落在秦寄手面时,他渐渐弯腰伏在那条臂膀上,低低哭起来。
  先是喘息,再是哽咽,最后,他终于痛彻心扉地哭喊道:阿寄,阿寄,我是孤儿了,我是孤儿了!
  秦寄用左臂将他揽在怀里,整个人也像屏障一样罩在他身上。这是萧玠小时候,秦灼和萧恒经常拥抱他的姿势。
  秦寄把脸抵在萧玠脸侧,身体被怀中人带的一同颤动。他感觉有热流从脸上滚过,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萧玠的泪水。
  两人抱作一团时,他像对萧玠起誓,但其实只是一种陈述。
  他说萧玠,你永远都有我。
  是夜,月明星稀。在秦寄帮助下,萧玠重新挖开一座最新的坟墓。
  那张草席的丝络一露出黄土,萧玠就动不了了。他膝盖萎缩一样地跪倒在地,探出手,似乎想去摸那草席下的骨肉,但又怕摸到的不再是骨肉。
  秦寄说:不用碰,再挖出一个人的位置,把棺落下去就成。
  萧玠应是,把那个一人之坑挖阔挖深。他力竭之际,陈子元接过手,把坟圹拓扩完成。整个过程默契而安静,黄土溅落大地,响起一个新世界对旧世界的叩门之声。
  这个两人之坟扩建完毕,殿中棺材便由八个虎贲军官抬起,驭开月色向这边驶来。这时候,萧玠突然问:真不把他带回家去吗?
  望着那口棺材,陈子元也沉默了。反而是秦寄说:就是叫他回家。
  萧玠看着他,他不敢想象,承认这个事实,秦寄需要承担多么残忍的疼痛和压力。他一早就把自己排除在外,像他不属于这个家的一部分。为了成全秦灼也是萧玠的家,他把自己的家剜了一块补上去。为了秦灼不再形单影只,他把自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
  秦寄似乎知道他心之所想,说:我死后要火葬。如果你还活着,把我当风洒掉。
  萧玠说:那时候我估计早就死了。
  秦寄像没听见,转过头,继续问:行吗萧玠。
  捆缚棺材的棕绳已经缓缓下放,棺材也落入更接近黄泉的位置。棺木落底,一旁草席也受到震动,轻轻一摇,像伸出手掌。
  萧玠眼泪坠落下去,说:好。
  秦寄抓起一把泥土,挥到棺盖上。
  ***
  奉皇二十五年五月,这场大规模战役以梁军攻占齐国洛城、玉城,俘获北狄少主并封狼居胥为标志,正式落下帷幕。在这场倾国之战里,以抱香为首的细作队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大梁在被动状态,以伤亡两万将士为代价,折损齐军四万人、北狄各部族五万人,换取了其后长达两个帝王纪元的和平。期间,无数新秀绽放光彩,如沅州刺史姚文犀、赞州司马柳元熙、骠骑将军苏有让、安州都尉薛敢先,一应成为萧玠政权队伍的中坚力量。
  而五月之前,在东宫卫的铜墙之内,还有一层虎贲军铸成的铁壁。战事胶着之际,齐国发动细作,进行数次刺杀活动,皆在秦寄利剑下粉身碎骨。二人短暂恢复同床共枕状态,这时候虎头扳指已经戴在秦寄之手,证明他是无可非议的南秦之主。
  对于他们这段特殊时期的战备关系,除二人同进出起卧,梁史秦书还留下一条特殊记录:萧玠以监国太子身份临朝之际,秦寄不去剑履登殿立其后,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样旁若无人的倚重与偏信为历代诸侯王所不能及,也为秦寄之后的加封埋下伏笔。
  大军凯旋,也到了昭告萧恒死讯的时候。尘埃落定的前夕,萧玠最后一次居住东宫,这座承载他二十五年生命与悲欢的宫室,即将成为落锁的潜邸。
  秦寄问:用收拾箱笼吗?
  萧玠摇头,甘露殿有一套我的东西。
  但他还是走到书架旁翻找些什么,不一会,他捧着一盏走马灯和一座神主走出来,说:带着这两个就成。
  秦寄未置一词,接过那盏灯。
  他始终抱有某种怨恨,这种恨意永远不会因萧恒的死亡止息。他想他或许有朝一日会理解萧恒,但永远不会谅解萧恒。不会谅解一盏从没在他生命中闪烁过的走马灯笼。
  萧玠跨出门槛时,他顺理成章地把萧玠接在手里。
  秦寄嘱咐:起驾吧。
  瑞官锁上了东宫殿门。
  ***
  按照萧玠质疑,甘露殿的陈设未有更换,一切保留萧恒生活的原貌。那萧玠居住的,就是他父辈爱情的遗址。
  萧玠把郑绥神主安置在秦灼遗留的神龛里,仍取降真香作为供奉。等他收拾好这些,明日穿着的衮服已经送达。他见熏笼已经搬进来,秦寄正把衮服挂至上方,把每条褶皱都抖开。这些时日,萧玠贴身之物他都要一一经手。
  秦寄收拾毕站起,见萧玠正看着他,便道:你去沐浴熏香吧。明早要动身去太庙。早收拾,早歇息。
  萧玠问:你去吗?
  秦寄没有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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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寄放下他的头发,在枕上打开,发现是两样东西。
  一张文书,和一方印玺。
  秦寄问:一件?
  萧玠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想锁在深宫里。你说你想做刺客,其实是想做一个探丸借客的游侠骑士。如果你想离开,我会任命华阳接手南秦,你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事做什么事。你拿着这张文书,能通达大梁任何角落不受阻拦。如果你想留下,留在光明台做新的君主,这块秦大君印,就是我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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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奉皇二十五年五月初五,承载新帝萧玠的大辂车在秦寄驱驰下驶出承天门。
  在萧恒多年努力下,百姓面对仪仗匍匐跪地的旧习已经被振臂欢呼取代,而这润物无声之人已如春雨般回归大地。车驾在禁军护卫下出现在民众视野时,长安城顿时成为一片悲喜交集的海洋。人们在新君庄重的脸上看到酷似先帝的笑容,一时间又泣涕如雨。